「该中国墨学登场了(七)――外一篇:南方在野:“谦卑自限”与“为他人立法”,墨家的无知论传统」正文
墨子不为他人立法,墨家不为天地立心
新墨家一直强调一点,即墨儒最大的不同在于,儒家认为天是可知的,所以动辄"与天地相参",不为天地立心;而墨家却以为天是不可知,所以谦卑自限。这确实是儒墨之辨很核心的不同。墨家不为天地立心,不为他人立法,正是民主传统在古之道术流传中的真实确据。"明天志"并非墨家突发奇想建立新说,在这个过程中,墨家只是在证伪。墨子不是齐天大圣,要做齐天大圣、替天行道的不是墨子,恰是与"与天地相参"的儒生。我有一个比喻,墨子更像西方宗教改革家的马丁路德,他只是从经典中发现时人的错误并加以指正,是返回原初古之道术的根本,一如路德起初宣称的非"裂教"而是返回原初使徒教会。墨家并不是以自己的主观为天下立法,而是继承上古敬畏,阐明传统治道,遵循惯例。从这个角度说,墨家是传统信仰的维护者。
人首先要认识自己的无知,"与天地相参"只能说是自我的狂想与幻觉。儒者动辄就是"天人合一",这是一种致命的自负。当然,如果仅仅是自我修身,问题也不至于非常大。问题在于,本着这种致命的自负"推己及人",修身治国治国平天下,问题就非常大了,只能通往奴役之路,造成人间的悲剧。
何以见得呢?《论语・八佾》:"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古代将有新的政令要颁布的时候,往往拿着一种叫"木 "的东西摇动发出声响,以警示民众。孔子之后的后学,以神道设教,走到了一个极端,将先师神话,说是上天派孔子来颁布新法令的,从而抬高到可以代言上天的地步--无论古文经学还是今文经学,无论是素王还是一王大法,都走向了个人崇拜。我个人的看法,其实孔子并不信上天,当然学者可以辩论,孔子也是信上天,也信有神,只是不是人格神,而是德性天。即便考虑周初人文主义信仰的转型,"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载在儒家经典和孔子弟子口传,也是明明可知的。
孔子是个无神论者,却被后人安排为上天派来的先知,这可以看出当时的儒生完全失去了敬畏,而完全是把上天当做工具来兜售自己的私货,这与大陆新儒家的蒋庆何其相似。在诚实方面,儒家后学远不如他们的先师孔子,也不如孟子。所以墨子作为华夏上天信仰的继承者,就不得不站出来指出他们的谎言。墨子说,你们好好看看先王之书《大夏之道》"帝谓文王,予怀明德,毋大声以色,毋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连文王都要"不识不知",以天志为法仪,顺从上帝的法则(见《天志下》),可见代言上天恰是僭越上天的主权,也背离了华夏道术。
或曰:墨家有所谓"立法仪",又有经验论的"三表法",怎么能说不为他人立法呢--"法仪"要做如是理解。比如孔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儒家言说传统下,皇帝和在高位者往往对"君亲师"推崇备至,并要求天下以此为法;而君要有君的样子、臣要有臣的样子,这文本之原意和孔子的原初对上位的要求,反而被淡化、甚至剥夺。对此墨家进行了毫不迟疑的否定,《墨子.法仪》篇明确地指出:"天下之为父母者众,而仁者寡","天下之为学者众,而仁者寡","天下之为君者众,而仁者寡"。"法不仁不可以为法。""故父母、学、君三者,莫可以为治法而可""莫若法天","置立天之,以为法仪"。
再比如,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林彪也喜欢这个),有固化西周的礼乐等级制度的要求,所以墨子就不得不站出来说,儒者不知道仁义的根本。"今天下之君子,中实将欲遵道利民,本察仁义之本,天意不可不慎也。"(《墨子?天志中》)若是无法无天,哪里有什么仁?只有上天是至善的大仁,真正的义只能"义自天出"。
再比如,当时的儒生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墨子就说,你们翻开上古文献看看,何尝有一字一句讲到有什么天命?这完全是暴王所作,穷人所述,而上帝所厌弃的东西。三代暴王都认为上天偏爱他们,他们说自己拥有天命,实际上他们倒台了。你们何不看看《太誓》之言:"天有显德,其行甚章。为鉴不远,在彼殷王。谓人有命,谓敬不可行,谓祭无益,谓暴无伤。上帝不常,九有以亡;上帝不顺,祝降其丧"。所以,上帝兼爱,不制天命,世人皆可以非命,通过努力追求自己的幸福。这才是华夏正统对上帝的信仰,也是古之道术中的正牌"天"观。
所以,墨子《天志》篇说:"天为贵,天为知而已矣","已矣"两字,是"只有"的意思。只有上天是尊贵的,只有上天是最明智的,自然也只有上天,才具有至善的无可置疑的大仁大德。墨子在《天志》三篇反复强调"天之爱天下之百姓",只都是教我们仰望上天,认识自己,不要忘记传统,不要放弃来之不易的自由。因为自由就在传统之中,而不在传统之外。墨子所谓"明天志",不是发明,而是阐明,是通过矫正后人的歪曲,发现传统,维护传统。从而为人们提供一条可选的道路。
或曰:墨家讲"明天志",那么墨家之天与人身的关系,是更近基督教的天人悬隔呢,还是儒家的天人合一?或者说有什么特出和不同?这个可以有很多种讲法。比如说可以从港台新儒家牟、唐这一路来谈"离教""圆教",但我不准备这么讲,因为我讲的是墨家嘛。实际上,"明天志"并不是什么新东西,天人之辩一直是中国哲学的经典辩题。脱离天人之辩,人就难以摆正自己的位置,也难以正确认识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墨子说:"今天下无大小国,皆天之邑也。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法仪》)"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天志上》))这是墨家在天人之辩中提出的基本结论。
墨家的"明天志",有非常重要的人道意义。我们中国人讲"无法无天",没有天,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法?西方人讲"天赋人权",没有这个天,又怎么会有什么人权?墨家"明天志",明的是"上天兼爱""人皆天臣""以天为法""不相亏害""相爱相利",现在看来,这都是一些"天赋人权"的基本道理。
儒生说墨家"明天志",不也是天人合一吗,不也是为天下立法吗?将"明天志"理解为"天人合一""为天下立法",这依旧是儒生自己的思维误区。墨家的"明天志",不是为天下立法,而是阐明天下既有的传统。并非乐观地认为"天人合一",而是谨慎地强调"天人两分"。在墨家看来,天是天,人是人,人与天并不总是合一的,恰恰在大多数的时候,天人并不合一。人只有在做空自己,顺应上天的时候才能表现为"天人合一",而这须要人的无为,是非常难的,须要有所敬畏。墨家所谓"明天志"不是狂妄而不知止,而恰恰是知止。是明白人的局限,从而求得共同的敬畏,维护共同的底线。墨子"明天志"并不是叫人狂妄,而是教人谦卑,是运用积极的无知,换得消极的自由。
但无知论和明天志,不矛盾吗?不矛盾。只有"明天志",才能真正走向无知论。否则只能是无知者,而不是无知论者。无知论是认识自己的无知。因为只有积极地认识自己的无知面与局限性,才能行而有止,从而划定行为的边界,更好地运用所知,而不至于超出理性的限度。无知论并不是否认理性的存在,而是认为一切理性皆有限度。无知论并不是否认我们具有认知的能力,而是强调我们不可避免的无知。无知论不是不可知论,而是认为我们虽然有知,而所知甚少,甚至我们根本不知道区分什么是知,什么是不知。所以苏格拉底说,我所知道的是我一无所知,或者对此我也一无所知。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也许我并不是一无所知,但关键在于我并不知道我有何所知。人不能全知,也不能确知。人既不能确知自己的所知,更不能确知他人的所知,唯一能知道的是他人和自己的无知,甚至连这一点也是不能确知的。有人说,你知道自己的无知,这本身就是一种知,又怎么能说自己无知呢?这不是悖论吗?看起来的确是悖论,但这种悖论其实是语言的局限所致,知道自己的无知,这个知道其实并不是确知,而是敬信、承认与审视,这个知道其实不是知,而是智。这种智,乃是一种"无知之智"。
所以,明天志与无知论并不矛盾,只有"明天志",才能真正走向无知论。否则只能是无知者,而不是无知论者。无知者与无知论者有很大的区别。无知者并不承认自己或者他人的无知,而无知论者则从内心体认自己与他人的无知。无知者之所以不承认自己或他人的无知,用佛家的话来说,乃是放不下偏执,破不了诸相,意识不到诸相非相。无知者何以不能破尽诸相?则是不明天志,看不见上天的广久,所以放不下看见的诸相。所以南方说:惟以天道为道,方能破尽诸相。无知论者不仅承认自己的无知,也承认世人的无知,他与世人的唯一区别,是他承认,而无知者并不承认。无知论者承认自己的无知,也就承认了世人同样存在的无知,这是在否认自己有知的当下就否认了他人的有知,也是在否认他人的当下又肯定了自己。而无知者,并不承认自己的无知,他认为自己有知,可以确知,可以凭着确知推己及人,可以治国平天下,这种有知论逻辑,只能导致人人拿着武器一统江湖,然后循环暴力的血酬定律。
人类的的狂妄无药可救,只有"明天志"才能让我们从内心深处承认我们的无知,也只有这样,才能通向自由。墨子说"天为贵,天为知而已亦"。中国先秦古之道术,一向认为只有上帝才是真正的尊贵,真正的有知。这正是无知论的根基,亦是墨家的不二法则,是不可思议的根本智。明天志不是一种知,而是一种智,这种智并非是有知之智,实乃无知之智。这种智,乃是智慧的开端。只有"明天志"才能开启智慧,真正走向无知论。毕竟只有以无知为前提,不断地思考、探究、对话,才能通往自由、和平、与希望。
老庄与墨家,消极无知论和积极无知论
中国先秦无知论有三大代表人物,那就是老子,墨子,庄子。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是典型的无知论表述。老子是从"道"的认识高度来提出无知论的,而墨子则是从"天"的本体高度来提出无知论。墨子说:"然则孰为贵?孰为知?曰:天为贵、天为知而已矣。"(《天志中》)这是基于信仰的无知论表达。谁是真正高贵的呢?谁是真正有知的呢?回答道:只有上天才是真正的高贵,只有上天才是真正的有知。既然体认上天至高无上的真知,也就在这个当下,体认了人的谦卑和无知。通过仰望上天,产生了墨家的无知论。《道德经》第71章说:"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意思是,知道自己的不知,这是高明的。不知道却自以为知道,这就是缺点了。圣人没有缺点,因为他把缺点当作缺点。正因为他把缺点当作缺点,所以,他没有缺点。同样的表述也出现在墨经之中,《墨子・经下》第10条:"物之所以然,与所以知之,与所以使人知之,不必同。说在病"这段话让人非常惊讶,很深入地思考了存在、思维、语言之间的断裂,从而揭示出我们所知的不确定性。非常有意思的是,老子与墨子都不约而同地使用了"病"这个字,来指出认知的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