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朔：特朗普活剧、孤立悲情与世界的挑战

“大嘴”特朗普正在成为美国乃至世界的现象级人物，无论最终他是否能成为总统。

听听他都说了些什么――

“我有钱，我很有钱，新闻里都说我比所有人想象的都更有钱。”“除了伟大的林肯之外，我比其他人都更胜任总统职位。”

“我爱没怎么读过书的人。” “我不担心我女儿迷上花花公子，她身材那么棒，如果我不是她爸爸，我都想一亲芳泽。”

“现在可能是时候让日本和韩国发展自己的核武器了，这样美国就能从亚洲抽身。”“德国和沙特阿拉伯应该增强自身防御，或者给美国更多保护费。”

“沿着美国和墨西哥边境建一个1000英里的墙，来阻止非法移民入境……墨西哥政府正在把强奸犯送到美国来。” “9?11后世界范围的穆斯林都疯掉了。”

“很遗憾，我们国家每年会被别国占走大概几千亿美元的便宜。我们必须要把国家夺回来。” “H1B这种抢美国人工作、收入又很低的就不该再继续。”

“我反对枪支管控。”“我会努力奋斗，废除奥巴马医改。”

媒体成了特朗普的哈巴狗而不是看门狗

是谁造就了特朗普现象？

《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普利策新闻奖得主纪思道在最近的一篇专栏中反思说，媒体成为了特朗普的哈巴狗而不是看门狗，帮助特朗普变得强大，“媒体界整体上赋权给了一位蛊惑人心的政客，因而有负于这个国家”。

作为自由派大报，《纽约时报》的政治立场当然很清楚，编辑部公开表示支持民主党竞选人希拉里?克林顿。而在这篇抨击特朗普的文章中，纪思道究竟说了什么呢？

首先，媒体尤其是电视媒体把话筒递给特朗普之前，没有针对他进行充分的事实核查或者严格的背景调查。特朗普能带来收视率，媒体需要特朗普就像吸食毒品上瘾的人需要来上一剂一样。《纽约时报》分析显示，媒体给特朗普提供的免费宣传相当于其付费广告的190倍，远远高过其他候选人。特朗普操纵电视台的方式是在节目中大放厥词，吸引越来越多镜头，但没有受到足够多的后续质疑，反而让很多选民觉得特朗普是个坦白正直的人。

其次，媒体错误地把特朗普参选当成一场闹剧、一个笑点、一种噱头来对待，嘲笑那种觉得他能成为共和党提名人的想法，反而导致了目前的被动。

最后，媒体基本上对美国工薪阶层的痛苦视而不见，因此意识不到特朗普传达的信息会引起多么大的共鸣。

看过纪思道很多文章，这篇专栏给了我特别的触动。因为我一开始也把特朗普参选看作一场闹剧。去年6月17日，刚过69岁生日的他在纽约第五大道特朗普大厦宣布决定参加总统大选、“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的时候，我完全想不到这张大嘴的疯言疯语真能翻云覆雨。共和党全国委员在初选中一向中立，这次很早就说党内没有特朗普的位置。但现在看来，已经很难阻挡特朗普在7月克利夫兰的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获得提名。特朗普甚至说，如果到时共和党内的建制派否认他的总统候选人提名，将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就这么简单、粗暴、娱乐，但有效

再也不能把特朗普当成笑话或一道甜点了！为什么一个行为招摇、擅长作秀的任性富翁会成为总统竞选的大热门，即使英国经济学人智库（EIU）把他的当选列入“全球十大危机”之一？

是他的竞选口号简洁有力？是他性格直率、胸无城府的性格？是他刻意与别的候选人显示差异的表演天赋，让人看到了“不同的政治”的可能性？是他简单直白、雷厉风行、立刻决断的风格，让对官僚政治厌烦的人看到了希望？是美国中低收入者群体总体上对贫富分化、族群分化、宗教分化的现实更加不满、对传统政客更加反感？盖洛普的调查显示，在2000年有33%的美国人认为自己是“工人阶级”，到2015年该比例为48%。这是一种“被排除在经济增长成果之外的感受”。特朗普在受教育程度较低、贫穷的白人共和党居多的地区获得了高支持率。《华盛顿邮报》和ABC新闻网的抽样调查表明，特朗普的支持者大多没有大学学历，他利用这些人对有色人种和移民存在的偏见与恐惧，用最简单有力的办法――边界建墙、禁止穆斯林入境、遣返无证移民等等，赢得支持。

《波士顿全球》对两党候选人宣布竞选的演说所做的数据分析显示，特朗普所用的语言只达到小学四年级水平，是所有候选人中最低的，所用单词包含的字母和音节最少，句子比其他候选人都短，但简单笼统的词语容易煽动情绪，笼住人心。

反智主义(anti-intellectualism)是美国政坛上一种很吊诡的现象。2000年我在美国做访问学者，目睹了“Campaign2000”的全过程，小布什的“反智”行为也很典型。他当年酒后开车被罚、大学期间成绩平平、妻子劳拉早年不慎开车撞死一个朋友等等都被媒体曝光，CBS王牌主持人莱特曼甚至这样调侃：“美国人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位是口才佳但胡说八道（指戈尔），另一位喋喋不休但不知所云（指小布什）。”小布什有一次悄悄向他的竞选搭档切尼抱怨《纽约时报》某记者，由于附近一名电视记者的麦克风碰巧没关，结果当晚他的牢骚话就被电视台播出了几十遍。小布什错话连篇，将“富有经济活力的半球”说成“经济上邪恶的半球”，将“取消关税壁垒”说成“取消地籍册”。可是很奇怪，很多选民并未反感，却认为他有亲和力，能坦白、敢负责。小布什知道对国家政务的了解不如戈尔，所以在细节问题上很少发言。戈尔政务经验丰富，但过于自信，电视辩论中一些数字讲得不准确，媒体一披露反而给人“不诚信”之感。小布什的一条竞选口号“相信美国人民，而不是政府”，以及对记者所说的“（德州的兴旺）靠的是人民的勤劳而不是政府的官僚机构”，都给他加了很多分。

美国大选也是表演，是所谓“Poll－driven Politician”(民意驱动型政客)的竞技场。老布什1988年大选时的竞选顾问艾华特说过，“竞选运动不是给选民上课，而是联结公众情绪。”他还说，没有哪个人愿意在如火如荼的竞选运动中接受正儿八经的思想教育，所以不要太深刻（选民听不懂），不要太具体（琐碎的事情不容易提起精神），不要把自己装扮成什么思想导师去启发人民，只需当一名了解民意、辞灵色巧、善于见风使舵的自我推销员即可。在今年的大选中，长期和电视娱乐节目打交道的特朗普占了大便宜。喜欢全熟牛排这样的嗜好也能上头条，“我很有钱”的口头禅竟然收到“与其选富翁傀儡不如选富翁本人”的效果。所有和选战相关的晚间新闻，他的时间远远超过共和党其余候选人的总和。他说的话就这么简单、粗暴、娱乐，但因为直截了当，所以有效。

孤立主义的悲情

特朗普怎么玩是美国的事，中国最关切的大概是，如果他当选，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今年初，特朗普在接受CNN采访时针对朝鲜半岛形势说，他已经厌烦了美国一直充当世界警察的角色，“中国应当挺身而出解决这一问题，没有中国的援助，朝鲜人连饭都吃不饱。朝鲜核试验的问题应当由中国来解决，美国应当向中方施压促使他们着手处理这一问题。”“如果中国不解决这一问题，美国应该让他们在出口贸易上吃到苦头――我的意思是，只要提高进口关税或者中断贸易，中国在两分钟之内就会崩溃。”在被问及美国是否应当撤出驻韩美军时，他表示，“韩国就是一棵摇钱树，但是我们现在从他们身上榨不出几个子儿来，韩国人应当为美国所提供的保护支付更多的代价。”

这是典型的特朗普说法。“中国在两分钟之内就会崩溃”的大嘴狂言不用去理睬，但如果串联起特朗普在类似国际问题上的表态，其在国际关系方面的基本立场是清晰的，就是走向孤立主义。在特朗普看来，为其他地区的安全背书并非美国内在的国家利益。

去年11月巴黎的恐怖袭击发生后，特朗普迅速在电视节目中回应，毫不掩饰对穆斯林的仇恨。12月6日，奥巴马刚在白宫发表演说，强调与恐怖主义的战斗“不应被视为美国与穆斯林的战斗”，第二天特朗普就声明“要求全面禁止穆斯林进入美国”，说“我们的国家不能沦为那些只信仰圣战、毫无理性、毫不尊重人命的人的受害者”。这一“禁止论”恰好吻合了12月2日加利福尼亚枪击事件后民众对恐怖袭击的忧虑，也使他的民调支持再次提高。

布鲁金斯学会研究员托马斯?怀特最近在《金融时报》撰文指出，特朗普政府对国际和平和稳定的冲击将会是上世纪30年代以来最大的，这不是因为特朗普将会入侵其他国家，而是因为他将会单方面地瓦解自富兰克林?罗斯福起美国历任总统创建和捍卫的“国际自由秩序”。特朗普认为美国的盟友和合作伙伴在敲美国的“竹杠”，他希望美国退出国际秩序中的领导角色。他还反对美国在过去30年签署的所有贸易协定。他希望动用关税和其他保护主义措施来强迫其他国家接受让美国从中极大受益的不对称协议。“这是2016年的美国大选真正关系重大的地方。……美国领导地位的崩塌很可能会被证明是一场破坏性过大的灾难。”  

和中国正式加入WTO的2001年相比，和金融危机爆发前的2007年相比，今天你对全球经济、政治的信心更强了，还是减弱了？

在经济上，“新常态”（New normal）越来越显示出其真义，如同2004年罗米?麦克唐纳那本书的标题――《新常态：大风险时代的无限可能》。强劲和可持续的复苏不知道何时才能开始，各种异常的跨市场动荡却此起彼伏。在政治上，地缘政治的扰动和种族与文化的冲突正变得刚性化、结构化和长期化，尤其是中东地区根深蒂固的麻烦，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引爆炸弹。

在这个时代，传统的“世界警察”不堪重负，自身实力下降，外部压力更多。最近两三年，中国报纸上揭示美国衰退和反思美国制度的文章非常多，很多都是直接编译自美国报刊。比如弗朗西斯?福山的《美国政治制度的衰败》，批评美国司法和立法部门在政府中影响力过大，处理行政需求的方式成本极高且效率低下；利益集团和游说团体的影响力扭曲了民主进程，侵蚀了政府有效运作的能力；制衡制度变成了否决制。《财富》杂志刊登《美国正衰落的12个迹象》一文，从家庭中位数收入、教育与技能、互联网接入和网速、健康、国民贫困率、儿童贫困率、贫富差距、狱囚人数、生活满意度、腐败度、社会稳定度、社会进步指数这12个方面进行解剖，作者之一纽约市立大学布鲁克林学院教授赫尔茨甚至说，“(美国)很快就会变成二流国家”。

特朗普的孤立主义，就建立在美国民众对全球化越来越强烈的幻灭感基础之上。他不仅是针对中国，而是针对整个世界，比如明确支持保护主义，承诺确保美国人购买国产汽车和机器，而不是日本进口产品。

如果结合美国推行区域贸易投资协定，制造业回流，能源自给，用强势美元吸引资金流入，节制赤字，放弃对盟国的全面安全承诺等等来看，可以说，美国正从世界回到美国。除了亚太之外，美国的军事战略也在调整，该撤军的就撤，原来直接参与的现在改为间接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