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海光:独裁怕自由」正文
一
二月二十五日,报载杜勒斯向美国众院作证,证词中说道:「美国在和苏俄一切谈判中,有着一项重大优势,是即我们所欲求得的东西,也就是世 界多数人民所欲求得的东西。当苏俄每次公开而确定地拒绝任何一项建议时,世界上的多数人民都愤愤不平,苏俄的身价也随而下降。」又说:「就德国统一来说,事情也是相同。莫洛托夫不得不明白表示,苏俄计划维持他对德奥的军事控制。苏俄已明白表示,苏俄领袖对自由发生基本的恐惧。俄人对统一德国不感兴趣,除非他能控制选举的机构。」又说:「杜勒斯相信「苏俄领袖已把他们自己赶入穷巷。不安的情况是如此巨大。因此他们不敢给予人民更大的自由,生怕这会对他们不利。但如果他们不以自由给予人民,则不安情 势将继续高涨。」
这一番话多麽富於警惕性!多麽富於启示性!这一番话告诉我们:独裁极权者对於自由的恐惧是怎样敏感,又是怎样深刻!
二
从政治的观点看来,在一切种类底自由之中,有而且唯有个人自由才是基本的自由。这种基本的自由,即是诸基本人权。然而,一切型态的独裁极权者对於这种自由却最恼恨,因而打击之也不遗余力。为什麽呢?理由非常显着:个人自由最实徵,最坚硬,最需要兑现,而且最难曲解。个人自由,对於一个一个的个人,老太婆、主妇、厨师、画家、文人、商人、农夫、工人,都有实实徵徵的好处。所以,个人自由底意义与价值,不是什麽「明天开奖」,更不是「牺牲这一代以为下一代」,而是对於一个一个的活人有好处。
个人自由,是每一个常人底自然权利。上帝生人一张口,自然要说话,因而享有言论自由。上帝生人一个肚子,要吃饭,因而享有谋生的自由。上帝生人一双腿,要走路,因而享有行动的自由。……这些基本自由,是固有的,任何特殊人物既不能「授与」,又不可夺取。如果有人意图授与或夺取,那都是「逆天行事」。任何特殊组织不可拿任何藉口剥夺了大众这基本自由。谁剥夺了,谁就是妨碍大家好好作人,甚至於不要大家活命。妨碍大家好好作人,甚至於不要大家活命,岂不是大家底公敌吗?赤色恶魔如此,所以我们反共。古往今来,一切形形色色的独裁极权暴政如此,所以自由思想者反对一切形形色色的独裁极权暴政。
这些基本自由,是一切政治组织所不可动摇的基本条件。这些基本自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後防线。这道防线如遭突破,那末人就成了一群一群的人畜。因此,如果突破这些基本自由来「搞政治」,那末所「搞」的「政治」,不把人变成人畜,那就是舍本逐末,就如杀鸡求卵。这个样子的政治,对於人生有什麽意义与价值?君不见!极权地区苏俄,那件事不是以看待畜牲者看待人?所以,我们如果要「搞」「人的政治」,那末,任何名义的政治组织,必须首先肯定诸基本自由之不可侵犯性,都要以诸基本自由作原始出发点向前延伸。随便那一个弄政治的人,不可在自己底政治组织行不通,不能发生,甚至於不能维持而山穷水尽时,回头过来向每个人底基本自由上打主意,勒令大家放弃他们生命底宝贵部分,作你底政治资本。如果你这样做,那末就好像一个商人经商失败了,眼看着一个一个小贩底包袱出神,想从他们底包袱里找回既失的资本。这样一来,你至少不是一名正当商人了。
然而,不幸得很,我们这个时代底一切独裁极权统治者,如马毛之流,都不愿做正当商人。毫无例外地,他们一提到「个人自由」,无不深恶痛绝。为什麽呢?因为:每个人享有基本自由,有了人底尊严时,他们便碍手碍脚,不便随意操纵摆布,不便像猪群牛群那样容易驱策了。一种方式,便於少数人而不便於大家;另一种方式,便於大家而不便於少数人。如二者不可得兼,少数人如系以自身底权利为基本前提,而且可巧又掌握全能,那末,他们会怎样抉择呢?毫无问题,他们一定摒弃便於大家的那一种而选择有利於己的那一种。罗素说:「我们从历史上观察,政治上的寡头们对他们自身底利益着想者多;而对社会底利益着想者少。如果我们在这一方面拿道德责难他们,那是太愚蠢了。」西欧人民经三四百年与专制及教权奋 ,在世界人类中,他们得以最先享受经过自觉阶段的个人自由。到了二十世纪初叶,列宁要实行独裁极权。但是,个人自由构成独裁极权统治之障碍。聪明而狡猾的列宁看准了这一点,他深知非彻底消灭个人自由不能建立专政。於是,他运用种种恐怖手段和阴谋暴力,竭力打击俄国底自由人士,并进而消灭他们。现在,苏俄是没有「自由分子」了,非常之「青一色」了。自列宁以後,数十年来,许许多多要建立并巩固独裁极权暴政的组织,都相率效行。
三
独裁极权统治者剥夺了大家底基本自由,连言论自由也不剩。彼等对於言论自由底限制之繁与夫压制之严,不下於集会及结社之自由。这又是什麽原因呢?
独裁极权统治,系一全面的统治。这种统治与过去专制统治不同的地方,系除以暴力为基础以外,更益之以史无其匹的「谎言体系」。所谓谎言体系,为各种各色的主义、宜传、教育等等构成;而整个的气氛则为理想主义的(idealistic)。理想主义以及唯心玄学,正如唯物玄学,同为人类思想史上最大的迷妄(illusion)。广义说来,谎言体系是不能藉经验的事实来直接或间接印证,但意图因他人被骗以获利而创构的语言网。这样的语言体系之创构,大率利用人众之渴望、惶惑、无知,与恐怖之情相互交织所致。谎言体系之建立,为现代诸极权统治藉以兴起之一大资本,这一资本又转而成为极权统治维系之不可或缺的手段。实行极权统治,必须面面俱到,一有漏洞,立刻破绽百出。所以,极权统治者绝对不许人揭穿其谎言体系。
维持独裁极权暴政底必要条件为建立无上威严。为了建立无上威严,统治者必须表示其一切系百无一误。统治者为了表示其一切系百无一误,於是必须戴上这具谎言构成的面纱。即使七月天气,汗流如注,彼等亦不肯盛装稍卸。然而,不幸得很,那些不能与经验事实对照的谎言体系,如毛泽东之流所制造者,无一经得起稍有头脑者之追问、推敲、穷究或驳议。如许言论自由,当众指穿,则威严尽失。所以,在各形各色的独裁极权地区,无不严禁言论自由。独裁极权者之恐惧言论自由,亦若身患肺病者之惧怕风寒。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春风和煦,群莺乱飞。彼一人兮,独坐深宫,畏见天日。何耶?弱质天成也!不同於众也!
独裁极权者限制或消灭言论自由之方法甚多:有直接的,有间接的;有硬性的,有软性的;有法律形式的,有法律形式以外的。酸、甜、苦、辣,味味俱全。而还有一种根本手段,为一般人所不及察觉者,为在思想言论范围中,树立中心权威。所谓中心权威,包括中心权威人物,及中心权威教条。在极权地区如苏俄之类者,任何被统治者,对於中心权威人物,只有如敬鬼神之「自由」,只有歌颂之「自由」,没有以常人视之的自由,更没有以言论反对之的自由。因为,常人有失误(fallible),这种中心权威人物永无失误,他们比柏拉图所说的形范(form)还要完美。任何被统治者,对於官定中心权威教条,只有「无条件信仰之自由」,没有怀疑之自由,更没有作反对的批评之自由。
这种地区以内,有时在表形上似乎不无言论自由。许多人「发言」,好像颇为热烈。有些浅识的观察者遂以为这种地区有真正的言论自由。其实,一察究竟,这样的「自由」不过是自由之「表演」而已。这样可怜的「自由」,与狱囚之被允准在牢里打圈子无什分别。狱囚既可被允准在牢里打圈子,便可不被允准在牢里打圈子。在这样的「发言」场合,无论表现得怎样热烈,所谈的充其量只是枝节上技术的问题,凡涉及根本前提的任何疑问一概不许提出。同时,没有任何一个被统治者可以碰碰列宁、史达林、马林可夫而不冒莫测之祸的。在这类地方,如有辩论发生,只要有人引用「列宁说……」,或者说「根据马列主义……」,人家就如碰到真理底准绳,便俯首无言,便鸦雀无声,或「一致赞同」。这还有什麽可说的!这还有何言论自由之可言!这是以权威主义为骨干,以「言论自由」为外衣的政治把戏而已。极权主义原是权威主义底一种。任何形色的极权统治都需要一种权威主义作它底「精神骨干」:新的也好,旧的也好;「阶级」形式的也行,民族形式的也行;:那种方便就利用那种。对於极权类型底人物而言,除了权利以外,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可作权宜之计。
吾人须知,在货真价实的民主国家,是没有这一套的。在民主国家,没有任何一人可自立於众人之上,没有任何人能自外於公意的批评,也没有任何一种人造的「主义」只许信奉不许驳难。民主之所以为民主,就是在这些事体上不许有一个例外。假若不幸出现了例外,而且有个组织来维护这个例外,那末一切打击自由民主的建制均可假此权威性的例外之名而行。这麽一来,民主政治迟早要「办理结束」的。试想在美国,如果有人提出「艾森豪总统说……」时,大家便如至宇宙尽头,如面玉皇大帝,那末美国所有的议员只好每天度其周末了。而以美国科学技术之发达,不出十年,美国底民主政治会成为历史陈 。那时,中学教科书上只轻描淡写地说:「艾森豪元首光荣地结束了自华盛顿以来的平民乱政。」
四
独裁极权者对於自由既然敌视如此之深,因而他们限制甚或消灭自由的方法之严酷与彻底,亦为亘古所未有。凡独裁极权主义者必为全体主义者。全体主义者用来消灭自由的方法也是全体主义的。弗顿新(Fulton J. Sheen)说:「从基本上观察,共产主义是一套完整的人生哲学,是一个统一的世界观。共产制度与人间一切别的制度不同。其不同处,在於它不仅管制着大家底衣、食,住、行、用等生活节目,而且也管制着人底内心生活。共产主义有一种理论,也有一种实际。共产制度不仅要代替国家与政府;而且还要代替教会,代人底良心作判断。」这种统治一经形成,真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飞,连你底心灵都遭禁锢!
极权主义的「理论」,是前述谎言体系之重要的经纬。罗素说:「极权主义的理论是一回事,它底实际则是另一回事。在实际方面,极权主义是一群人利用某些方法夺取权力机构,尤其是掌握军队与警察,然後藉着各种方法高度控制他人,来巩固其既得地位,从而获致自己底利益。然而,极权主义的理论则完全不同:它底教条是民族利益,或阶级利益。这些利益是超越个人之上的。极权主义的理论说社会是一个有机体。我们在考虑它时,不能肢解成许多部分。而且所谓善与恶,与其说是属於某一部分的,不如说是属於全体的。……这种说法是不通的。其所以不通,是将社会比拟为一个人身。这可谓比拟於不伦。吾人应当明了,政府对於个人并非有感有情的。当政治性的群体受到损害时,感受到痛苦者乃组成群体的分子,并不是整个群体。寡头政治的理论是一种利用联想错误的欺骗。」有些人对於「历史文化」的说法,正出於与此同属一种的思想型模。这类玄扯「历史文化」的人,常津津妄议「主张科学」系「浅薄的理智主义」。彼等所谓之「深厚」者,究为何乎?曰:连自己都说不清楚,想不清楚,既不能印证,又不能否证的一大堆文字戏法(verbal legerdemain)而已。黑格尔、斐希特,与马克斯之流,实为一个窑里烧出的砖。彼等之各形各色的徒从,直接或间接,无一不是极权主义建设之小工,言念及此,不禁令人浩叹!
从上述极权主义的「理论」及实际之前提出发,已经有或可能有些什麽展演呢?罗素说的最确切:
「科学技术增加了组织的重要性,所以政府对於个人生活的干扰范围加大。这样一来,自然而然的结果:是科学的寡头政治比科学出现以前任何时代的寡头政治要具更多的权力。时至今日,有这样一种趋势,即是,组织并合组织,组织底势力扩张,一直到最後完全被政府吞没为止。」
又说:「寡头政治主要地系依据於教条之上。寡头们藉着各种科学技术来宣传教条,控制公意。他们又藉着控制教条来封锁青年底头脑;藉着控制印刷来消灭任何反对的言论。所有的广播和电影全属国营,藉此以固蔽大家底耳目。他们更利用科学的侦查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