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炜：作为奇迹的印度」正文
今年是印度独立七十周年，不妨再好好聊聊印度。国内外的人们常常把印度和中国相提并论。其实，印度和中国除了都是文明古国，都是人口大国，都是发展中国家，在其他方面实在是大不相同。这些不同对中国人来说常常是难以想象的，甚至是令人震惊的。
就国土而言，印度看似不到中国的三分之一，比沙特阿拉伯大一点，但其土地多为可耕地，不像中国西藏、青海、新疆、内蒙以及其他许多地方那样，大多数国土并非可耕。一个鲜为人知却相当重要的事实是，印度人均可耕地面积是中国的两倍！再加印度地处热带和亚热带，阳光充足，降雨充沛，粮食作物可一年两熟或三熟，所以目前人口已超过13亿，十几年内就将赶超中国，成为世界第一人口大国。
再看看印度的民族状况。由于地理和气候原因，印度历史上部族众多，土邦林立，因此迄于今日仍有大量民族存在。尤需注意的是，印度不像中国，有一个主导民族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印度斯坦族固然是印度第一大民族，约有5亿，占总人口比例约45%，但仍远少于中国汉族所占总人口比例93%。此外，人口在5000万以上的民族还有五个：泰鲁古族（占比约8.2%）、孟加拉族（7.8%）、马拉塔族（7.5%）、泰米尔族（6.8%）、古吉拉特族（5%）。人口在1000至5000万之间的民族还有卡纳达族（4.1%）、马拉雅拉姆族（3.9%）、奥里雅族（3.5%）、旁遮普族（2.8%）、阿萨姆族（1.6%）。这十一个民族均为主要民族，不可简单地以"少数民族"概念来比附。此外，还有诸多社会发展程度较低的原始居民、森林部族或山区部族。对于他们，印度宪法使用"表列部族"之统一称谓。据1991年的一项人口普查，印度表列部族人口总数约6780万。民族众多，其中十几个是强势民族，印度完全可能像欧洲那样分裂为多个民族国家，最后竟能统一起来，是一个很值得思考的现象。
与民族构成相比，印度语言之多样，格局之复杂同样令人眼花缭乱。据英国语言学家Ｇ・Ａ・格里尔森1920年代所作的一项统计，印度共有179种语言和544种方言，而据1961年进行的一项人口普查，登记为母语的语言竟高达1652种！这些语言分别属于印欧、达罗毗荼、南亚和汉藏四大语系。使用印欧语言的人口最多，大约占总人口的72%。其次是使用各种达罗毗荼语言的人口，约为25%。使用印地语（属于印欧语系印度语族）的人口虽居首位，但仅占总人口的30%，远低于汉语人口占总人口的95%以上。其他使用人口在5%以上的语种还有孟加拉语、泰鲁古语、泰米尔语、乌尔都语等。不难想象，各种主要语言还有众多方言，更不用说诸多使用人口在100万以下的小语种了。
由于印度语言种类复繁、数量众多，又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取得了毫无争议的全国通用语地位，因此1962年通过了一项国家法律，规定印地语为国语，同时承认另外十四种语言为各相关邦的官方语言，英语则为印地语的辅助语。语言情况繁杂，导致了一种司空见惯、让人大跌眼镜的情形：许多印度家庭不得不使用两三种语言。甚至有研究称，随机挑出任何两个印度人，其共有母语的几率小于20%。所以，印度人不得不跟同胞们讲英语。英语既已成为印度的通用语、普通话，很难说对印度人的民族自信心不是一种伤害。
印度文字情形也极其复杂，用匪夷所思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由于近代之前从未有过长时间、高效率的政治统一，历史上的印度从未出现过类似于秦汉大一统后的"书同文"的局面。如果真出现了类似的局面，也是因为殖民时代及之后的英语因素，以及1947年独立后印度政府把印地语提升到国语的地位（对此，不以印地语为母语的印度人一直耿耿于怀）。事实上，孟加拉语用一种梵文天城体变体的民族字母来书写；泰米尔语有格兰塔字母和瓦蒂卢图字母两种书写形式；克什米尔语竟同时有波斯字母、萨拉达字母和梵文天城体字母三种书写形式。对有着"书同文"传统的中国人来说，这是很难想象的。
多种语言文字意味着印度存在多个文学传统，其中必然有强势的"地方"传统。有着世界性影响的诗人泰戈尔虽主要用英语创作，但使其巨大文学成就成为可能的，却主要是孟加拉语文学传统，而非印地语、泰鲁古语或泰米尔语等文学传统。语言文字的多样性意味着文化的丰富性，这又必然对印度的现代文化格局产生重要影响。印度之所以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电影生产国（不以票房论英雄，其生产的电影数量最多），在极大程度上是因为它得用不同的语言拍属于不同文化的片子，以满足多民族、多语言和多文化背景的印度人的需要。
印度宗教情况同样非常复杂。99%的印度人信奉当今世界七大宗教。如果按信教人口排序，排第一位的是印度教，第二位是伊斯兰教。印度穆斯林在总人口中占比约12%，大约1亿5000万。实际上，印度是世界第三大穆斯林国家。穆斯林在印度虽然为数不少，却在任何一个邦都不占主导地位。这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近百年来印度总是教派冲突不断，有时甚至是大规模流血冲突。1992年印度教狂热分子捣毁阿约迪亚的巴布里清真寺（建于16世纪的著名的清真寺），便是震惊世界的宗教暴力事件。除了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印度锡克教徒约占总人口的2％，基督教徒约占2.3％，佛教徒约占0.8％，耆那教约占0.4％。印巴1998年相继进行核试验后，与教派冲突纠缠在一起的克什米尔问题，就不仅仅是民族宗教冲突，而是可能导致核战争的大火药桶。
最后还有众所周知的种姓问题。印度社会一直存在壁垒森严的四大种姓，即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四大种姓之内，有数以千计的亚种性，而四大种姓之外，更有不可接触者，即被排除在种姓体系之外的贱民。历史上，贱民地位太低，或者说没有地位，没有种姓，尽管近几十年来其相对地位已有了很大提升。
以上是印度独有，其他国家没有的问题。其他发展中国家通常存在的问题，如经济欠发达、教育水平低下、阶级冲突、贫富分化、环境污染，印度不仅都有，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统统都不利于社会整合、民族团结和国家统一。
但印度虽固有诸多分裂因素，却不乏有利于国家统一、社会整合的先天条件，其中最关键者无疑是，它享有一个适合农耕的巨大陆地板块，以及建基其上的文化一致性和巨量的人口规模。因了这些缘故，历史上的印度大多数时候虽缺乏有效的政治整合，可一旦机会来临，就会建立起大致统一的国家，如孔雀帝国、德干苏丹国、莫卧尔帝国等。现代印度不仅政治上大体统一，更建立起了一个大致完整的独立的工业体系。这实在是一个奇迹。从全球治理的角度看，一个统一程度虽不如美国却明显超过欧盟的印度，显然是件大好事。假如印度以语言民族划界，分治为十四个国家，那将是何等一番景象？世界会陡然多出十四个主要国家，全球治理的难度定将大大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