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稼祥:“高压稳态”政治容易滋长七种毒瘤

作者:吴稼祥发布日期:2016-09-30

「吴稼祥:“高压稳态”政治容易滋长七种毒瘤」正文


先说两个小故事。


吕太后有个妹妹,叫吕须。吕须有个女儿,不知道叫什么,但她嫁了个人,有名有姓,叫刘泽。刘泽辈分甚高,是汉高祖刘邦祖父辈的人。诸吕用事时,因为己刘妻吕,两头沾光,封琅琊王。又因为诛诸吕拥文帝有功,被徙封为燕王。第二年,刘泽死了,他的儿子刘嘉嗣位。9年后,刘嘉又死了,其子刘定国嗣位。在刘定国看来,他可继承的东西很多,不只是父亲的王座,还有父亲的床笫。他占了后妈,与其生有一男。不过瘾,又占弟媳为妾,还左抱右拥自己的三个女儿。


有人举报,武帝震怒,让新宠主父偃前去查处。主父偃以前“北漂”时到过燕国,但不受待见,这次终于有了报复的机会,便上书说刘定国不可以活。武帝准奏,让其自杀,燕国从此被除名,改为郡县。


无独有偶。齐厉王刘次昌也是专爱自己不应该爱的东西--自己的姐姐,不爱自己母亲为自己选的妃子。刘次昌的母亲是王太后纪氏,她不想让自己儿子这块肥肉掉进别的狐狸精嘴里,于是想到自己娘家的另一个翁主。


碰巧,汉室皇太后王氏与前夫生有一女,该女又生一女,名娥。在皇太后眼里,娥是空中飞蛾,非诸侯王的火,不让她扑。来自齐国的太监徐甲看在眼里,提出到齐国出趟差,让齐厉王自己来求亲。太后大喜,答应了他。主父偃知道了,托请徐甲把自己的女儿当私货塞进齐王后宫。徐甲到了齐国,说明来意,却被纪太后骂了个狗血喷头,先骂徐甲是个贱人,再骂主父偃是个蠢货,当然不敢骂皇太后是个婊子。


徐甲连滚带爬回到长安,回禀太后和主父偃,还说齐王在干燕王刘定国干过的事。于是,太后咬牙,主父偃切齿。后者进谗武帝,说齐王不仅淫乱,且有反心。武帝便派主父偃到齐国当丞相,这下,狼外婆终于进了鸡窝。女儿虽进不了齐王后宫,但自己进了。不过带来的不是口红,而是棍子。一番拷打,坐实了厉王与其姐通奸。厉王年少,一害怕,仰药自尽。齐国从此也被除名,所有封地变为朝廷郡县。


两个故事情节不同,但结果都一样:国王自杀,王国陪葬。或者说,诸侯遭横祸,帝国发横财。不费一兵一卒,也不费一唾一沫,两个大王国的封地就并入了中央政府。


不要以为汉武帝只用了主父偃的言,用推恩法切削诸侯,将诸侯国的大土豆切削成土豆片,或土豆丝,或炸或炒;他还会用两片大磨盘,把大诸侯国放进去碾磨--被碾成粉末并装进自己面粉袋里的,就有燕国和齐国。根据班固的归纳,文景武三朝都切削、抑制诸侯--文帝分齐、赵;景帝削吴、楚;武帝业绩最丰:齐分为七,赵分为六,梁分为五,淮南分为三。从此以后,“诸侯惟得衣食税租,不与政事”,这意思是说,诸侯王变成了地主。到了汉哀帝、汉平帝之际,就只剩下皇室远近后裔了:有钱的还是大户,无财的大多破落。


毫无疑问,汉武帝像捏泥巴一样捏出了一种新政治。这种政治,似乎是按照贾谊《治安策》的建议兑现的制度安排,它可能摆脱了贾谊陷入的虎狼之境,但它能为汉帝国带来繁荣昌盛且长治久安吗?


答案是否定的。


首先,终汉一朝,盛世在汉武之前(文景),不在汉武之后;其次,从汉武大行(公元前87年)到王莽篡位(公元9年),历经八帝,历时九十六年,大部分时间(除了号称中兴的汉宣帝时期),汉王朝的权柄不在刘姓手里,且政治糜烂,社会动荡,“盗贼”蜂起,民不聊生。


汉昭帝刘弗陵在位十二年,终年21岁,除了粉碎阴谋篡权的燕王-上官氏“反革命集团”外,余事乏善可陈;没有庙号的刘贺即位28天,因荒淫无度被废;汉宣帝刘询,在位二十四年,号称“中兴”,但也不过是个微缩版的汉武帝,装神弄鬼,暴虐恣意,草芥百官,连自己的太子刘都看不下去了:“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


刘上台(是为汉元帝,在位十五年)后用儒生了吗?非也,用了宦官。汉元帝是个典型的庸主,善善不能用,恶恶不能去,更亲手栽培了中国历史上宦官专政的第二大著名品牌--石显(第一品牌当然是赵高)。刘最爱的能臣兼老师萧望之,其画像被先帝列入“麒麟阁”十一大功臣榜,并且是汉宣帝驾崩前的托孤大臣,被石显害死后,汉元帝也只能绝食痛哭:“果然杀吾贤傅!”汉元帝终身都未能去掉这颗寄生在自己身上的毒瘤。


石显和他的寄主一同消逝后,该喘口气了吧?没有,前来接班作祟的是外戚。要想知道外戚专权到了什么程度,看看这个小故事就明白了:


关心汉室江山未来是姓刘还是姓王的人,向汉成帝推荐坚韧的挺刘派--刘向的小儿子刘歆,皇帝答应让他做中常侍,叫人去取制服,准备让刘歆来参拜。这时,身边所有人众口一声说:


“还没有报告给大将军呢。”


所谓大将军,就是汉成帝的大舅舅王凤。其时,皇帝的五个舅舅一日封侯,时称“五侯”,还不算王凤。当时,天下灾害不断,而王氏家族奢华糜烂。


“这么小的事,用不着大将军管吧?”皇帝壮了壮胆说。


身边所有的人一起跪下来磕头,坚持要向大将军汇报。没有办法,皇帝和王凤说了。王凤说,不可以。于是作罢。


从此时开始,一直到王莽把西汉刘氏装进棺材里,历经四帝(成帝、哀帝、平帝和少帝),江山都是王家的囊中之物。不过其间有一段短暂的插曲,是汉哀帝演奏的,主题是爱。汉哀帝对性爱的忠诚远远高于对国家的忠诚,对同性之爱远远深于对异性之爱。他给予幸臣董贤的,超过任何皇帝可能给予皇后的。他为其大建宫室,将其陵墓修在自己的义陵旁,封其为大司马、大将军(估计其战功主要在床上),犹嫌不足。有一次,美酒当前,哀帝含情脉脉地对董贤呢喃道:


“亲爱的,我想效法尧舜,把江山让给你,好吗?”


哀帝驾崩后,从董贤家抄没的家财超过43亿枚(五铢钱),号称中兴的汉宣帝末年,国库存钱也只有80多亿2,可见哀帝在禅让江山之前,先禅让了国库。


这种政治与秦帝国政治有相同的地方,即中央高度集权(不再有政治意义上的地方诸侯);也有不同的地方,即继续扩张和专制的步伐都停顿了下来,处于相对稳定状态。这种状态可以称之为“高压稳态”政治,而处于扩张和专制循环推进途中的政治,比如秦始皇和汉武帝时期的政治,则是“高压非稳态”政治。


在实施拆细诸侯的“推恩令”前,有个叫徐乐的策士曾经给汉武帝上书说:天下之患,在土崩,不在瓦解。他认为秦帝国的崩溃是“土崩”,汉景帝时吴楚七国之乱是“瓦解”。为什么土崩好于瓦解?徐乐语焉不详。依我之见:一是速度问题--秦帝国土崩在瞬息之间,周王朝瓦解了好几百年;二是归属问题--土崩不可重启,土崩之后,江山一定改姓,瓦解则可重聚,汉初前后七国乱后,江山还是姓刘。不知道汉武帝当时是否意识到,这针对的是贾谊、晁错和主父偃等人,是劝汉武在拆分诸侯的问题上三思。事实上,王莽得以篡权,要归罪于汉武消灭诸侯;而刘秀得以续汉,则要归功于汉初分封在全国广播“龙种”。


显然,“高压非稳态”政治的风险是土崩,“负压政治”的风险是瓦解。那么,“高压稳态”政治的风险是什么呢?是癌变。“高压稳态”政治容易滋长七种毒瘤:1.庸主6;2.外戚,如王凤、王莽;3.太监(其实就是没有那玩意儿的秘书),如石显;4.方士(今天叫活佛或大师),如汉武帝时的李少君、文成将军少翁、五利将军栾大、公孙卿等;5.幸臣,如董贤;6.酷吏,如汉武帝时的张汤(腹诽罪的首创者)、暴胜之等;7.贪官,这不用举例,俯拾皆是。这七大癌肿,或继发,或并发,虽然寄生在皇室身上,但抽取的,却是民脂民膏民血;祸害的,是所有良臣能吏;消耗的,是整个社会的能量和活力。等到生命力耗竭,前来为王朝送终收尸的,不是入侵的蛮族,就是起义的农民,或者两者共抬一口棺材,像明末。


不要以为,这里枚举的主要是西汉故事,实际上,自西汉后的所有王朝,一旦进入高压稳态,重复的,都是这些故事类型和情节,只是剧中人和名号不同而已。这部连续剧,超过世界上最长的肥皂剧,在中国上演了二千年,长久不衰,离现在最近的版本,其实也并不遥远。


中国历史上只有三个大盛世,都与“低压”或“负压”政治有关


按照徐乐的观点,从可能导致的最坏结果看,“低压”或“负压”政治好于“高压非稳态”政治,因为土崩比瓦解更糟。但它好于“高压稳态”政治吗?回答也是肯定的;不过,不是从最坏结果看,而是从最好结果看。


自有信史,中国历史上可称为“黄金时代”或“太平盛世”的,无非五个:春秋时代、文景之治、贞开(“贞观之治”与“开元盛世”的合称)之治、康乾盛世和民初“黄金十年”。尽管有各类论者称颂宋明,但两朝都没有一个时期可与“黄金”、“盛世”这些称谓挂上边,更多的是无奈与痛楚,所谓“孤秦陋宋”、“膻元腐明”是也。


春秋时代(前770-前476),可以称得上中华文明的怀胎时期。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有个说法,认为存在一个“世界历史轴心”,它形成于公元前500年左右,而存活下来的人类文明,都形成于公元前600到公元前300年之间,这个时期被他称为“轴心期(Axial Period)”,主要发生于四个地区:古希腊、以色列、古印度和中国。


“轴心期”是人类文明精神的重大突破时期,其标志是各个文明都出现了伟大的精神导师:古希腊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色列有犹太教的先知们;古印度有释迦牟尼;中国有孔子(前551-前479)、老子(前571-前471)、墨子(前469-前376)等等。轴心期完成的是从神话到理性、从超验到经验、从特殊性到普遍性的过渡,所以是一个世俗化和“精神化”时期。8如同西方学者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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