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勋:特朗普要做的是回归“美国精神”」正文
众所周知,自2015年6月,共和党人、纽约地产商唐纳德•特朗普宣布参选总统以来,到他当选和就职,不论是在美国还是整个国际社会,对他的评价都截然相反,呈现出严重的分裂倾向。支持者强烈认同,反对者则将他说得一无是处。这究竟是怎么了?
就职演讲传递了什么信息
我没有在昨天半夜里看特朗普就职典礼的直播,今天(1月21日)早上补看了他的就职演说。我认为,其演说不像其批评者所说的那样空洞无物、民粹主义、孤立封闭,相反,这个演说有一些亮点,甚至可以说相当不错的。虽然它不如里根这种历史上伟大总统的演说那么出色,那么出彩,但其中仍然有不少值得关注和回味的地方。
比如说,左翼知识分子和评论家指责特朗普的演说体现了民粹主义。为什么说是民粹主义呢?因为特朗普在演讲中不停地诉诸于人民(the people),说要把权力从华盛顿特区拿走,还给人民。之所以如此表达,是因为人民的权力在华盛顿的官僚政客手里已经太久了。其实,当他说这种话的时候,他不是诉诸民粹主义,而是强调,建制派的政客们通过寻租和不正当的交易为自己谋取利益,滥用了人民赋予他们的权力,人民或者人民中很大一部分人的声音被他们忽略了。特朗普不过是想要扭转这种局面。
“民粹主义”这个词在特朗普当选和就职过程中被普遍滥用,无论是知识界,还是普通民众,都滥用了它。的确,这个词本身没有清晰准确的含义,其本意是任何平民反对精英的政治行动。在一定程度上,只要是平民反对精英,都可以被称之为民粹主义。在某种意义上讲,民主可以说就是典型的民粹。一人一票,民众做主。还有比这更民粹的吗?今天,民粹变成了一个标签,几乎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那些指责特朗普当选是民粹主义的人士,是在贬义上使用这个概念的,意思是说,那些平民选了特朗普,他们是为了反对精英。我们看到,在这次大选中,特朗普的支持者中很多是中下层选民,特别是白人中下层选民,在受过部分大学教育或者完全没有受过大学教育的白人选民当中,相当一部分人投票支持了他。批评特朗普的人据此认为,他的当选是民粹主义的。
问题是,假如希拉里当选,那么,会是谁支持她呢?很大一部分是美国最底层、最穷的那些人,包括那些生活不下去,要靠福利、低保才能维持生活的人。奇怪的是,如果希拉里因获得这些人的支持而当选,就不是民粹主义了吗?比特朗普支持者还穷、地位还低下的人投票支持希拉里,不说那是民粹,反倒是比他们条件好、收入在5万美元到25万美元之间的人支持了特朗普,就说那是民粹。这有道理吗?一点都没有。
如果说因为特朗普在演说中诉诸人民所以就是民粹主义的话,那么,美国宪法第一句话就是“我们美利坚合众国人民”(We the People of the United States),不也是民粹主义吗?显然,这种看法是荒唐的。不能说他诉诸人民,他就民粹主义了。不诉诸人民,难道诉诸官僚?诉诸人民,不就是共和国的本意吗?特朗普演说中使用的“人民”这个词,指的是每一个活生生的美国人,不是卢梭意义上的那种独立于每个人之外、凌驾于每个人之上的抽象存在,不应该混淆。
在就职演说中,特朗普表示要保护美国的利益,说了不止一遍“美国优先”(America first)。这样的表达让左翼知识分子声称,特朗普反全球化,要把美国封闭起来,重走“孤立主义”道路。这个评价同样是成问题的。特朗普没说要搞封闭主义,没说美国要关起门来,不再是一个开放的国家,不跟其他任何国家玩了。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相反,他只是强调,过去这些年,在国际贸易领域,在国际秩序领域,美国人没有维护好自己的利益。显然,在特朗普和他的支持者看来,这是不公平的,凭什么要牺牲美国人的利益来换取国际上的支持?这样做是不对的,是无视选民的利益,无视美国人的利益。
他强调美国利益优先,或者,其他任何国家的领导人强调本国民众利益优先,这错了吗?难道一个英国领导人应该说,我们应该把阿富汗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那是多么荒唐,多么虚伪的说辞。无论从常情上,从法理上,从逻辑上,还是从民主的根基上讲,特朗普的话都没有错。特朗普强调首先要维护美国人的利益,决不意味着以牺牲他国民众的利益为代价,决不意味着美国人的利益和他国民众的利益总是冲突的。那种认为特朗普强调美国人的利益,必然损害他国民众利益的看法,是一种零和博弈思维,是错误的。在国际贸易领域,完全可能营造一种双赢的格局,正如在一国之内的市场交易一样。
特朗普认为,要把美国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在此基础之上,才能够顾及国际社会的利益,才能顾及其他国家的利益。怎么可能先把其他国家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呢?所以,特朗普那样讲,不是批评者所说的他要搞孤立主义、封闭主义。相反,他在演讲中强调,我们要与其他文明国家一道,要团结起来,共同维护国际秩序,对付恐怖主义,甚至引用了圣经的话说:“当上帝的子民团结一致时,那将是何等愉悦美好!”
说到这里,不得不强调一点,特朗普能当选,很重要的一点是,他把基督教信仰放在了重要的位置。这一点非常重要。他在就职演讲中多次提到了圣经、上帝,这并非偶然。他的当选得到了很多美国基督教领袖的支持,从宗教的角度来看,是对世俗化的一个反叛,一个抗议,一个挑战。基督教精神是美国传统的核心,不理解这一点就无法理解美国的立国根基,无法理解美国政体的圣约基础,无法理解《独立宣言》中“造物主”赋予美国人的天赋权利,无法理解为何人人生而平等且自由,无法理解美国总统在就职时为何要手按《圣经》发誓等。
特朗普在就职演说中还讲到,不能再让人们依靠福利而活着,每个人都要自立,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使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使美国变好。这一点非常重要,也是美国的传统。美国人传统上一般都会强调,每个人都要对自己负责,成为靠自我奋斗而成功的人,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并和自己的同胞一道改变整个社会,而不是依赖别人,依附于别人。这样的主张一反奥巴马时代的做法。可以看出,特朗普继承了里根的遗志。里根的名言是,政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政府就是问题本身。
如果我们把特朗普的演说放在美国传统的大背景下去理解,就很难像左翼那样指责其空洞无物、民粹主义、封闭孤立了。当然,特朗普的言谈举止有时候表现得不像个绅士,不是一个谦谦君子,比如,他在竞选过程中口无遮拦,什么都敢讲,为此得罪了不少人和群体。是的,他确实是一个在言谈举止上不太讲究的人,不像希拉里那样的老牌政客,伪装得非常好,在公开场合讲话时,你绝对挑不出她半点毛病。问题是,越是这样的政客,越具有欺骗性,越容易把一个国家带入歧路。而且,值得大家思索的是,即使这样一个口无遮拦的人,还能赢得大选,其中的缘由就更值得人们深思了。下面我就谈谈为什么特朗普会当选,或者说,他当选的深层社会根源是什么。
特朗普当选是大众民主时代一系列问题的反映
从特朗普胜选到现在,我看了大量的评论,但大多流于肤浅,即使是福山这样的观察家,也时常发出一些不靠谱的惊人之语。比如,他声称特朗普当选是民主对自由的胜利,甚至美国要从此走向衰落等。
在我看来,特朗普的当选,有着深刻的社会政治根源,是对过去一百多年来美国进入大众民主时代之后所出现的一系列问题的反映。
我先解释一下什么叫“大众民主”(mass democracy)。大众民主就是一人一票,人人平等,谁都可以投票,谁都可以参与到政治当中,不论一个人有钱没钱,也不论一个人的社会地位、肤色、性别等如何;同时,大众民主强调民众直接参与、直接选举等。很多人会说,这样的时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时代,人人都可以投票,都可以决定一个国家的命运。但是,这样的时代也带来很多的问题,诸如民意汹涌、激情难抑,削弱了对权力的制约,再分配他人的财富等。
过去一个多世纪以来,进入大众民主时代之后,美国宪法中规定的一些过滤民众激情的精英化设置都被改变或者废除了。比如,1787年美国国父在制宪时,参议院议员的选举是间接选举,即每个州的两名参议员是由州议会选举产生的,但是到了1913年,第十七修正案改变了这种做法,参议员的选举变成了选民直接选举,与众议员的产生方式没有什么区别了。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变化。
美国的国父们为什么要为国会两院议员设计不同的选举方式?因为他们要用参议院来过滤民众的激情,不让民众直接选举,在一定程度上远离民意,采用间接选举的方式;而且,两院制的制度设计,主要是为了让两院之间进一步分权制衡,以确保国会不滥用权力,那么,为了让两院制的这种相互制衡作用发挥出来,就要尽可能地让它们的产生方式不同,即参议院实行间接选举,而众议院实行直接选举。
这是美国国父们精心安排的产物。他们想要建立的政体不是古希腊式的直接民主,而是代议制共和国,他们非常担心古希腊式的那种民主会造成多数的暴政,让民众失去理智,让他们被一些善于蛊惑人心的人煽动起来。所以,他们依据美国宪法建立起来的国家是一个联邦共和国,一个复合共和国(compound republic),通过双重的分权制衡――横向分权制衡(三权分立)和纵向分权制衡(联邦主义)――来限制权力,来防止无论是少数还是多数的暴政。
大众民主时代以来发生的第一个重大变化是,联邦政府的权力不断扩张。我们看到,今天美国联邦政府所能做的事情,与建国时联邦政府所能做的事情相比,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今天的联邦政府权力范围涵盖大部分领域。比如,它可以向个人征所得税,这在建国时是不可思议的,国父们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联邦政府向个人征收所得税,是二十世纪之后的事情,之前是没有的。今天,联邦政府还可以管教育、医疗、住房等领域的事项,甚至连一个抽水马桶的抽水量是多少,都有联邦法律的规定。可以想象,现在的美国联邦政府几乎是无处不在。
这严重背离了国父们的制度设计和政治理想。他们当时设立的是一个非常小、非常有限的政府,他们非常担心政府的权力太大,以至于它可以为所欲为,深入社会的方方面面。当然,从美国内战之后,联邦政府的权力就在扩张。内战打破了联邦和各州之间的权力关系平衡,可以说,在内战之前,是各州占上风,而在内战之后,则联邦逐渐占了上风。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之后,尤其是随着进步主义、社会主义、福利国家等思潮的风行,加上两次世界大战,联邦政府的权力有了前所未有的扩张。每一次战争都扩张了联邦政府的权力,因为战时要求短时间内集中人、财、物资源,而且扩张之后很难收回。所以,今天,联邦政府的权力可以说已经伸到各个领域。奥巴马利用联邦政府来推行医保,这在建国之父们那里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说到这里,有必要插一句,为什么在这次在大选当中,那些非常正统的共和党总统参选人,如年轻有为的卢比奥(Marco Rubio)、克鲁兹(Ted Cruz)等,都败下阵来,而且一开始就溃不成军。为什么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在过去几十年中,正统的共和党在不断妥协,不断向民主党靠拢。也就是说,两党之间的政策越来越接近。那么,对共和党选民来讲,他选谁都一样:你的政策要和奥巴马都差不多,我就没有必要选你了。
但是,当特朗普站出来的时候,他提出的一系列政策和传统共和党人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