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凯:维护稳定的根本出路是加快政府改革」正文
凤凰周刊:在经历了2008这个多事之年之后,2009年对中国来说,仍然是一个特殊的年份,汇聚了几个重大历史事件的纪年:五四运动90周年、西藏解放50周年、共和国建国60周年,以及1989年的政治风波,今年也是20年。在这样一个“大年份”,如何化解社会矛盾,防止群体性事件高发,维护社会稳定,成为舆论关注的热点。怎样看待目前中国的社会形势,请谈谈你的看法。
赵树凯:人们往往喜欢讨论多少周年的问题,但是,我认为多少周年和政治社会周期不是一回事。社会稳定的形势和历史事件多少周年关系不大,如果说有关系,是赶在这个点儿上了。真正有关系的是一个时期以来经济、社会情形的变化,最主要是矛盾的积累。如何看待目前的社会形势,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最近开了几次座谈会。与会专家对当下社会矛盾的判断是比较一致的,认为利益冲突是矛盾的核心,稳定正在成为中国社会越来越突出的问题。社会矛盾的生长点在增加,并且出现了多元化趋势,比如就业、征地拆迁、环境保护和基层选举等问题,都很容易传导、延伸到社会稳定层面。关于这个问题,现在大家说得很多,但是比较扎实的调查分析报告还没有见过。
凤凰周刊:“群体性事件”作为普通民众和地方政府之间的暴力冲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最初发生到现在,在性质上有哪些变化?
赵树凯:从事件来说,是1993年的四川仁寿事件。但1980年代中期农民反映负担过重就出现了,情况已开始发生变化,农民的个别抵抗转化为群体性事件。如果划阶段,仁寿事件是群体性事件的一个标志,2004年的万州事件是另一个标志。为什么这么说?仁寿事件是农民抵抗基层政府的缴费负担,万州事件则出现了所谓“无直接利益冲突”――参与者不是直接利益受到了侵害,而是信任问题,是在以往的经历中对政府产生的不信任,在事件中被激发出来了。另外,参与者的成分发生了变化,很多是与事件无关的年轻人,特别是学生。
2008年的几个事件能不能构成一个新的阶段?现在来看还为时尚早。从事件本身来看,冲突起因呈现多元化、复杂化;冲突的规模大小、激烈程度有所提高;参与人数增多,人群成分更加复杂,显示这部分人对政府的信任程度更低,某种意义上,开始上升到了政治层面。
腐败是无直接利益冲突的重要诱因
凤凰周刊:2005年7月,周永康在分析群体性事件时指出,这么多、这么大、这么广泛、这么激烈的乱子,大多数是因为政府机构或官商勾结侵害民众利益,尤其是在农村征地、城市拆迁、企业改制、移民安置等问题上更为突出。2009年中国《社会蓝皮书》显示,39%的人对政府惩治腐败的工作不满意。腐败在诱发群体性事件中有多大比重?
赵树凯:从直接诱因来讲比重不大。表面上看, 贪官贪的通常不是特定个人的钱,不是直接侵犯某个人的利益。但是腐败对无直接利益冲突是非常大的诱因,或者是生成因素。腐败更多的是对公众信任和政府权威的破坏,让人感到一种暴政。我个人认为,腐败可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暴政,因为它使公共政权变成私人工具,把公共利益私人化,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剥夺了老百姓的权益。腐败使得政府的合法性下降,老百姓接受政府的管治不是因为觉得你是代表我的利益、为我谋福祉,而是因为你有权力甚至是强权、我不得不接受你的管治。
暴政摧毁老百姓的信心,让他感到不公正、不合理。这几年推出这么多的惠民政策、社会保障政策,为什么老百姓意见还是这么大,对政府的信任度还这么低?腐败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当出现导火索的时候,人的不满情绪就爆发出来,这种积压的不满在相当程度上是腐败的影响造成的。
凤凰周刊:分析认为,2009年中央和地方各级政府在维护稳定方面的压力比较大,最直接的压力来自上访,你长期研究上访问题,对此如何判断?
赵树凯:上访是判断社会矛盾、社会稳定的指标之一,但并不一定上访量大,就一定是社会矛盾很尖锐;上访量小,矛盾就不会激化。很可能上访量相当小的时候,是问题更严重的时候,因为他已经跑到信访系统之外了,如果他对政府彻底失望,通常就不选择上访了。上访说明他还是认可这个体制的,相信政府能够解决问题。对你不报任何希望了,找黑社会来对付你,何必还来上访?
看形势不能只看上访量、发案率。如果你一头扎到上访的人里去,你看到的百分之百都是没解决的问题。已经解决问题的,不再来上访。我从1990年代中期开始研究上访问题,当初也总和上访的人在一起,看到的问题实在严重。后来到地方政府里工作,发现这个系统处理了很多问题,当然也存在不少体制上的弊端。所以要跳出来看问题,在一个大的环境里看这个问题处在什么位置。
最近有县干部跟我说,现在上访特别多,而且不到信访局,直接找县委书记。上访人说:“找信访局没用,在咱们这个县,就是书记说了算,找县长都不管用。”这是什么问题?是体制的问题,由于体制的原因矛盾被集中化、政治化了。老百姓不是傻子,谁能管得了县委书记?上级政府。所以他直接找县委书记,县委书记解决不了,他就往上找,就到北京了。这反映了我们体制的特点,上级集权和个人集权。现在越级上访多,是我们执政系统的特点反映到基层社会里来。因为这个特点,一件很简单的事,应该通过行政体系日常运作来解决的,最后变成通过政治压力来解决,被政治化了;本来在分散的不同部门能解决的,结果都弄到书记这里来,被集中化了。
社会矛盾爆发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凤凰周刊:近期的国际金融危机对中国经济造成了很大冲击,企业倒闭工人失业,农民工返乡,大学生毕业找不到工作。如果这种影响从经济层面发展到社会层面,对社会稳定会带来什么后果?这几部分人会不会成为群体性事件的潜在力量?
赵树凯:一般的理解,经济上升的时候,老百姓的生活不断改善,政府的政治信任度应该上升。可是我们这些年来,经济不断增长,增加了低保,改善了生活,但却没有从根本上改善老百姓对政府的政治信任问题。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我觉得,稳定和经济关系不大。从这个意义上说,提出科学发展观、构建和谐社会非常有道理。你看亨廷顿的研究,很多国家在快速发展的时候,因为处理不好各种利益关系,都出了稳定问题。相反,经济发展相对比较慢,社会变化没那么快,利益关系相对稳定,社会冲突反而没有那么多。而我们在经济发展比较快的时候,因为很多利益关系和社会矛盾没有处理好,导致民众对政府的信任不断流失。在这种情况下,社会上出现失业、生活没着落的群体,就为这种不信任的爆发提供了社会基础,一旦闹事,这部分人就是现成的后备力量。
现在农村一些无所事事、晃来晃去的年轻人,听说县城里出事了,抢商店了,这帮人闻风而动。当大家生活无着的时候,参与闹事可能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就是心情不愉快,大家都抢,我也跟着抢。这种人没有政治动机,不是要对抗政府,也没有对社会极度不满,这是他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决定的,他没有道德底线。
凤凰周刊:从这个角度来看,群体性事件只是一种表达利益诉求或情绪的方式,不是针对政权的政治性活动。
赵树凯:真正有预谋、有政治上考虑的人很少,多数人都没有政治目的。问题是,多数人给少数人准备了社会力量。从国家的角度来讲,要警惕和平演变。在颜色革命中,有些受过很好的教育、政治上心怀一己之私的人,可能就是利用这种力量。我觉得危险性在这里。
现在不能说马上会出什么大事,但是社会冲突的机率很高,矛盾的爆发点很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比如就业,现在有些大学生找不到工作,要投诉政府:你让大学扩招那么多,家里花这么多钱供我们上学,有的农民家庭把宅基地都卖了,在承包地边上搭个窝棚住。可毕业却找不到工作,政府又不负责,你政府干什么呢?你可以设想,这种情况下他会是什么心态,很容易产生极端情绪,对社会不满,对政府不满。国外研究发现,乌克兰、格鲁吉亚的颜色革命,主力就是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疆独势力中,没有工作的大中专毕业生也很突出。
还有农民工的问题,失业的外出农民有一部分回家了,一部分没回家。没回家的这些人就有一个生活着落的问题。长期生活无着,黑社会组织就会发展。已经返乡的,根据一些地方的调查,估计有一半还会出去找工作。他已经不习惯农村生活了,不是说给他一块地,他就会去种。这种情况下会发生什么?
现在上面很重视这个问题,研究如何化解矛盾,但是这个不能停止在意识形态说教层面上,空泛地讲执政为民。要找到失业和政治、社会稳定之间的关系,还要做很多工作,看出矛盾的生长点在哪里、不稳定因素是怎么积蓄的、不稳定力量是怎么成长起来的。我个人感觉,现在的社会形势处在变化中,变数很多,变化的方向也很多,是容易出问题的时候。但是问题将会以什么形式出现,这个很难预测。
现阶段社会形势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知识界的政治要求在提升。另一个趋势是,一部分知识精英通过维权在搞社会运动,而且从一般意义上的维权,引申出政治上的维权。这个很自然,比如征地补偿老是解决不了,就开始怀疑政府官员不干好事,怎么办?一个是忍耐,一个是找黑社会摆平,再一个就是竞选,想办法影响这个政府。现在一些律师在代理业主的同时竞选人大代表,有政治要求。还有志愿者、民间组织,不可小看他们在维权、表达民意上的作用。这可能是社会稳定中一个很重要的新的变量,需要认真重视。
社会稳定是整个执政系统运转的结果
凤凰周刊:有媒体认为,中国社会处在群体性事件高发期,面临更多的矛盾冲突,更加考量各级政府的执政能力。但也有学者指出,群体性事件高发主要是国家的微观治理环境存在问题,而不是制度认同的问题。不能过高估计它的严重性,随意与党的执政能力挂钩。应当如何看待社会稳定和执政能力的关系?
赵树凯:执政能力和社会稳定的关系不能随便挂钩。从宏观上、制度上讲,社会稳定显示执政能力,但是具体到某个地方,就不能说,这个地方不稳定,这个地方的执政能力有问题。执政能力是一个执政集团的整体表现,是一个整体概念,说某个地方有问题,就是执政能力差,就把一个很高层次的东西降低了。对地方政府来讲,可能也不尽合理,不公平。因为从根本上讲,社会稳定是整个执政系统运转的结果。好多问题看上去是发生在小的局部,但它是在大的制度环境的背景下形成的。比如招商引资带来的环境污染问题、征地问题引发群体性事件,出事地方的县委书记、县长没有处理好,不能说没有个人能力的原因。但是这个问题和整个自上而下以招商引资、GDP增长来考核干部的做法关系很大。我跟一些基层干部交谈,他们非常清楚哪些事情农民的要求有道理,哪些没道理;哪些事情干部自己做得对,哪些做得不对,那他们为什么要做一些激化矛盾的事情呢?第一,他属于身不由己。他在执政系统中扮演的角色,规定了他的行为模式。你这个机器必须得那么转。这部分责任你不能归结于他本人,尤其高层领导干部不能这样说基层干部,你那里不稳定,你的执政能力差。如果这么说,大家都推卸责任了,省里说县里执政能力差,县里说乡里执政能力差,乡镇说村里执政能力差。这样说来说去,实际意义不大。当然,我这样从执行系统的整体能力来说执政能力问题,是要强调体制和制度的重要性,并不是基层政府在具体执政过程中的行为对于社会稳定不重要,事实上,在相同的体制环境下,他们怎么工作,还是有很大的作为空间的。
第二个问题是官员和老百姓的利益冲突。地方政府在招商引资、土地管理、计划生育、环境保护中的很多问题,是地方官员自己从中牟利、收费发工资造成的。比如计划生育部门收社会抚养费,当一个地方计划生育搞得非常好,一个超生都没有的时候,他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他就主动去卖二胎指标,解决自己的收入问题。我觉得,不能把社会稳定和执政能力的关系简单化、庸俗化。应该反思的是,在经济增长这么快的时期,却出了这么多的问题,我们的执政系统出了什么问题?这个系统对社会需求的回应性怎么样?
凤凰周刊:有学者认为,数据显示,目前中国普通民众对中央政府的满意度很高,哈佛大学的调查高于90%。群体性事件发生表明老百姓对地方政府不满,对基层公务员群体不信任。特别是在取消农业税,推出一系列社会政策之后,农民觉得中央的政策很好,可地方政府在执行中经常走样。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赵树凯:自古就是农民反贪官,不反皇帝。这个情况如果继续下去比较危险,因为在某一件事上中央怎么说的,地方没这么做,这种事情多了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