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绍光:建立一个强有力的民主国家」正文
民主是时下中国官方和民间一个共同关心的问题。论及民主,很少有人不想到直接选举领导人,以民众的选择权制约政府的执政权。选举是否中国民主的理想选项?民主政体的建立是否必须削弱国家能力?王绍光的回答是:以选举为特征的政体叫做“选主”,一定要把“民主”跟“选主”区分开――民主是老百姓当家做主。建立民主国家,也必须加强国家机器;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政府,民主只能是一纸空文。
访谈时间:2007年3月
访谈地点:香港
“选主”不同于民主,是“超女”一样的选秀而已
玛 雅:今年两会前夕,温家宝总理撰文指出,民主是人类共同追求的价值观和共同创造的文明成果。同时指出,不同国家实现民主的形式和途径各不相同,中国的民主政治建设要走自己的路。中国政府一方面承认普世价值,一方面要走自己的路,中国的民主理论和实践的联接点在哪里?
王绍光:我完全同意温总理的判断,民主在各国一定要以它自己的形式发展。凡是采取别国形式、到了自己国家不加批判的民主,没有一个成功的例子。而且,西方民主自身也面临很大困惑,在本国的运作存在很多问题。现在的教训非常直接,有台湾的例子。韩国、菲律宾、泰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都搞了民主,结果怎么样?再看最近出现变局的孟加拉,军政府上台后大举反贪,得到老百姓的支持。所有这些情况出现,如果还不从中吸取教训,认为中国是特殊的,只要采取西方民主就一定能成功,那不是幼稚就是别有用心。
中国1911-1913年搞过西式民主,完全照搬西方模式,结果搞得乱七八糟。所以,民主是要的,但是以为西方民主是最好的,把以选举为特征的形式照搬过来,问题非常大。我把以选举为特征的政体叫做“选主”。一定要把民主跟“选主”区分开――民主是老百姓当家做主;“选主”跟“超女”一样,是选秀而已。
玛 雅:但是在一般人看来,通过投票选举领导人,是普通民众参与国家政治最直接的表现形式。在民主传统不发达的国家和地区,选举式民主(electoral democracy)是最简便易行、直截了当的民主形式。
王绍光:很多人认为,老百姓有机会选举最高领导人,或者各级政府领导人,就是民主,这个理解是片面的,有些时候可能会有问题。现在很少有人读古代经典,实际上一直到19世纪,都没有人把选举和民主挂钩。亚里士多德说过这样的话,真正的民主是用抽签的方式。如果是代议制,就是通过随机抽选的方式来选代议人,这才叫民主。如果是选举,而且是竞选,那样产生的是寡头政治。亚里士多德这句话虽然是2000多年前说的,但是用来理解今天的政治形态,可以说非常精辟、准确。现在一般人很少想到,真正体现民主的形式是抽签,其实有些政治理论家就在研究,相比选举,抽签决定有哪些好处。
玛 雅:有人恐怕会质疑:抽签怎么是民主?因为如果抽签是凭借偶然性,那么就没有什么人在做主,所以是无主;如果抽签被认为是体现神的意志,那么就是神在做主,是神主。
王绍光:抽签意味着所有人被选上的可能性一样大,意味着平等,政治上平等是民主的实质所在。在随机抽签的形式下,每个人当选的几率是均等的。而选举,一个人所占有的资源、会不会表现自己、是不是巧嘴滑舌,甚至长相好不好,都可能是胜选的原因。我经常开玩笑,西方的选举“盛典”,已经和演艺没有太大区别,难怪好莱坞大腕影星能当选美国最大州的州长,三流演员可以当总统。台湾的马英九绝对不聪明,但是很得人缘,尤其是中年妇女的人源,恐怕就是因为模样长得好,他是“小马哥”嘛!
我前不久到台湾参加一个研讨会,讲的题目是“是台湾民主的危机,还是代议制民主的危机?”如果是在各种资源均匀分布的世界,代议制民主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现实社会不是这样。“选举”本身的含义是选出比较好的、能代表民意的领导人,但是用的方法叫“竞选”,就是推销自己,而推销自己最好的方法又是给对手 黑。现在哪个竞选不是用 黑来攻击对手?近日报道,美国共和党、民主党的候选人筹到多少多少钱,到预选的时候手里没有一亿美元的候选人几乎可以放弃,根本没有机会。在这种体制下,候选人变成了商品,用商业的方式来推销自己;选民变成了消费者,不是选择最出色的候选人,而是选择最能推销自己的候选人。选举成了拼资源、拼形象、拼口才、拼演技,但资源的分布绝对是不公平的。占有资源的经济精英分子和知识精英分子非常容易入围,而穷人、精英群体以外的人很难获得机会。如果说民主和选举有一点关系,最重要的原则是一人一票原则。一人一票意味着平等,但是现在变成了“一元一票”,筹的钱越多就越容易当选,这显然是一种政治性腐败。
这种情况下就产生一种恶性循环:资源的不平等导致参与的不平等。这有大量的实证调查。在西方,经济社会资源不平等导致参与的不平等;参与的不平等又导致不同社会群体政治力量的不平等;资源少的群体在代议机构中的代表人少,导致对决策影响力的不平等;对决策影响力的不平等,又导致资源分布的不平等……完全是这样一种循环。所以近些年,西方一些关心民主质量的人提出西方体制的“民主赤字”问题,也就是民主的名不副实。
玛 雅:我们熟知丘吉尔的一句话,民主是“最坏体制中的最好体制”。从政府合法性的意义上说,即使是资源不平等的选举,不也是公众向政府授权的一种方式?
王绍光:卢梭很早就说过,如果人民仅仅只是选举代表,那很可能就是选的时候履行一下仪式,选完后各自回家,谁也不再关心,这样一来,国家实际上是由几个寡头管理。这就是目前在很多国家流行的民主方式――几年一次仪式,仪式一结束,就是少数几个人来执政。
我最近读了一本书,是我20年前读研究生时的一位美国老师写的。他说,那种所谓我行使了选举权,就认同你的政权的 “认同感”,其实是一种虚假的认同感。他是以美国政治为例来写的,写得入木三分。所以,评判一个政府的合法性,最重要的不在于它产生的形式,而在于它能否得到民众的真正认同。
在选择民主的方式上,要打破迷信、思想解放
玛 雅:那么你认为,中国民主政治建设的路该怎么走?对近些年国内从基层开始推行选举式民主有何评价?
王绍光:“广泛的民主,公平的自由,有力的国家”,这三句话基本上概括我过去20年关于中国政治转型的思路,是我的主旨思想。
“广泛的民主”是指超出一般政治的民主,不仅仅是选各级官员。我非常赞同经济民主,就是在一个经济机构、一个学术机构,或者其他机构,所有的利益相关者都应该有权利参与管理其事务。在这些机构内实行民主时,可以采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既可以是直接参与决策,也可以是用抽签、投票等方式来产生民主决策的机构。
在现代技术条件下实现民主,会出现新的形式,互联网就有民主的性质,多讨论也是一种民主形式。讨论式或商议式民主,跟选举式民主的基本判断截然不同。以选举为特征的民主,假设人的偏好是不会变化的,偏好决定他投票选谁;选出来的人就会代表他的偏好,他就认同这个政权。这每一个逻辑推论都有错误。商议式民主的假设是,人的偏好是可以变的。一个人可能对自己认识不清,对外界事物认识不清,对别人的利益认识不清,对整体、长远的利益认识不清,在与不同人讨论的过程中,他能加深对这些问题的认识,改变他的偏好,这个时候再来做选择,可能做出比较理性的选择。中国有讨论的传统,不是说共产党的会多吗?这个传统不应该丢掉,而要加以改进。会多,就让更多的人来参与讨论。不光是讨论国家事务,也包括公司事务、学校事务,这也是实现民主的一种方式。
在选择民主的方式上,最重要的是要打破迷信、思想解放,根据中国的实际尝试不同的方法。现在已经出现这样一些实验,比如浙江出现了参与式的预算,黑龙江哈尔滨市的阿城也有参与预算式民主的实验。他们在实验中有的就用抽签的方式来选择决策机构的成员,这是非常有意义的尝试。有人会质疑:如果抽到一个傻子或者能力不强的人怎么办?但是反过来想想,在西方国家,法院的陪审团就是随机抽选。陪审员的作用也不小,决定一个人有罪还是无罪,陪审员可以随机抽选,没有理由说不可以随机抽选人民代表。加拿大、英国等国有些地方为了弥补“选主”的不足,就用抽签来产生新的决策机构,做重大决策。这类机构名称不同,具体组织方式也不尽相同,有的机构大到5000人。由于是随机挑选出来的,其成员结构基本上能准确代表当地的人口结构,金钱、口才、相貌都不起作用。这样的实验非常有意思。
而国内那些以选举为特征的实验,似乎带有选举迷信的色彩。什么都一定要选,什么选都一定要直选。按照中国宪法,乡以上各级行政首长应有本级人民代表大会选举产生,属间接选举。在议会制下,就是间接选举。国内那些促进直选的人往往不了解西方关于总统制、议会制的优劣性的讨论,他们想促使中国每一级政府都带有直接选举的总统制特征。这种方式既不符合中国宪法,还会带来一系列的行政与立法之间的矛盾,其结果很可能是那些促进直选的人所没有想到的。事实上,熟悉比较政治文献的人都知道,多数学者公认,总统制不如间接选举的议会制,如果中国必须在这两个主要的代议制形式中选择一个,那也应该选择议会制,间接选举行政长官。
总之,实现民主的方式并不只有一种,中国现在需要的是摆脱外来的、未必是一个完美的概念体系和分析框架,以更开放的思维来探索中国民主的路。思想解放是最重要的,但是原则应该很清楚,就是老百姓当家做主。只要按照这个理念去实践,我觉得就可以。
玛 雅:讨论式或者商议式民主,是通过开放讨论加大民众的政治参与度?
王绍光:我说的讨论不是抽象的讨论,是当一个决策跟某些人的利益相关的时候,不管是在公司还是学校,都应该让利益相关者来讨论。民主是务实的,民主不是“是这样的,还是那样的”,大多数老百姓不在乎这种形式的东西。但是一个社区里会不会建一个可能带来污染的设施,老百姓有发言权。你不能说,我是私人老板,我出钱投资,你凭什么讨论?老百姓当家做主不仅仅是针对各级政府领导人,每个单位、每个社区都应该是带有民主色彩的体制,利益相关者都来参与公共事务。
玛 雅:近些年,中国政府的行政成本持续成倍上涨,大量的资金被各级政府用于“形象工程”建设。网上登出的那些亭台楼阁式的超豪华政府办公场所,被海内外舆论讥讽为“中国式奢侈”。我觉得,应该采取由地方人大召集群众代表听证的方法,将政府楼堂馆所的建设置于老百姓的监督之下。有人认为这样做完全不可行,因为政府肯定有办法忽悠、操控老百姓的选择,形成“赞同”决议,这样一来,反而使那些“形象工程”名正言顺了。
王绍光:这个完全有可能,现在所有的西方民主社会就是这么做的。但他要花费很多的精力来忽悠,忽悠不是没有成本的。可能要三五年,忽悠成了他也到期了,该卸任了。在中国目前的体制下,不能采取一种犬儒主义的态度――既然所有的限制措施都没有用,那又何必做任何事情?网上那么多人写文章、跟帖干什么呢?就是假设民意还是可能起作用的。预算监督有大的、全国性的,那个预算不要说给老百姓看,就是给全国人大财经委员会看,也未必都能看懂。还有一些预算是比较基层的,完全可以让老百姓监督,现在有些地方已经在实行基层参与式民主。比如,城市一个行政区的预算主要花在哪儿、怎么花?或者有一笔钱,要建图书馆,是建一个大的、非常现代的,还是建几个小型的?这些完全可以让老百姓来讨论,大家也有兴趣和能力参与讨论。我不觉得哪个文化局的领导会认为,建一个大图书馆是政绩,建10个小的不是政绩,没准建10个小的口碑更好,“形象”更好。
我前几年写《美国进步时代启示》时就提出,预算改革是中国政治改革的突破口。从这儿开始就可以把老百姓动员起来关心民生问题、政府决策问题,就可以走向民主。我认为,在县以上各级,要加强人大的作用;在县以下的基层,要加强老百姓的直接参与。有些时候,全国预算、省一级的预算,特别是大的项目开支,也可以放到网上,让老百姓来监督。这个完全可以做到。
没有一个有力的政府,民主只能是一纸空文
玛 雅:现在的普遍认识是,民主政治意味着“小政府、大社会”,政府要弱,社会要强,要限制政府权力,政府还权于社会。你强调“有力的国家”,这与你所说的“广泛的民主”如何协调并存?
王绍光:我一直认为,一个强有力的政府是有利于民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