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为:中国模式与文明型国家的制度安排」正文
非常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到中欧国际工商学院来庆祝你们的20周年校庆。我和中欧也有过不少接触,参加过一些中欧的活动,包括在伦敦、深圳和上海举行的活动,受益良多,所以我是真心地祝贺中欧。我觉得中欧有几点做的肯定是对的,站得住脚的: 一是中西合璧,二是联系实际,三是一开始的目标就争取世界一流。这二十年的历史证明,这是一个成功的中欧合作,我自己也是中欧合作产生的学者,我在中国生活了30年,在欧洲生活了20多年,在发达国家的瑞士读书、工作,后来走遍了所有西方国家,包括冰岛都去过,所以有一些感悟和大家一起交流。
说句老实话,我收到中欧大师课堂邀请的时候,我有一点犹豫,因为汉语中大师是个非常“高大上”的词,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不是大师,所以我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在国外呆的时间长了,在西方人家夸你的时候,一般不是拒绝,而是直觉地说谢谢。我还想起孟子2000多年前曾说过的话: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就是说一个贵人给你荣誉的时候,你受之有愧,但拒绝它恐怕又是不恭敬的,所以我就问了一下校方这个大师讲堂的来历,他们说这是从英文master class翻译过来的, 这样我感觉就稍微好一些,因为英文我还是懂的。我经历过文革乱世,17岁去工厂当学徒, 英文叫apprentice, 三年满师后当师傅, 英文就是master。更重要的是我相信,中欧是产生未来大师的地方,所以我在这里是在与未来的大师进行交流。
今天我讲的题目和大家学的专业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大家学的是工商管理,是金融。我这里讲的是政治哲学、政治学和文化问题。但是我总相信中国人讲的,功夫在诗外,一个诗人要真正写好诗,就要拓开自己的思路,所以我把自己的心得体会跟大家做一些交流。
我先从与福山的辩论说起。他是一位知名的美籍日裔学者,写了一本书叫《历史的终结》,谈的是世界历史发展到了西方民主模式和市场经济模式就终结了,当时正好赶上了苏联解体,东欧崩溃,所以他一下子声名鹊起。但是他当时没有想到中国会那么快的崛起,这个事实使他开始反思自己的一些观点,所以他几乎每年都到中国来,进行一些研究。国内许多研究机构接待过他,奉为上宾,这没有关系,关键是国内很多学者还是认同他历史终结论,我看了一些他们讨论的记录,感觉像是在汇报工作,汇报中国何时实现西方的制度安排,坦率地说“历史终结论”在世界范围内早已过气,很少有人信了,但在我们国内还有不小的市场,令人匪夷所思。2011年春秋研究院和《文汇报》组织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活动,就是让他和我进行一场对话,当时定下的题目是“新兴经济体的崛起和世界秩序的改变”。但福山先生抵达文广大厦VIP室的时对大家说,他今天要讲中国模式,我们当时都没有想到他也要谈中国模式了,我或多或少有一种感觉,好象打仗一样,他似乎在中国若入无人之地。我对《文汇报》的老总说:给他一点中国震撼吧,所以我们就开始了一场辩论,这个辩论我不多说了,因为网上视频、文字都有,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这是一个好事情。
我简单谈谈我与他辩论时讲的几个主要观点,第一,不是历史终结论,而是历史终结论的终结。第二,我说美国的政治体制改革任务恐怕不亚于中国,美国的政治制度是前工业时期的产物,需要大量的改革,否则美国还将走衰。第三,当时正好赶上埃及之春,他说中国也要面临这样的问题,我说不会。我去过4次埃及,20年前开罗和上海差5年,现在差40年,一半的年轻人没有工作,不造反行吗?我对他说,不仅中国不会发生埃及之春,而且埃及之春、阿拉伯之春不久将变成埃及之冬、阿拉伯之冬。现在看来,我的预测是准确的,站得住脚的。实际上我20年来关于中国的其他预测,也是准确的,我也希望以后的预测能继续准确。这是我自己做学术的要求: 你的观点和预测,多少年之后,人家看还是对的。
先让我简单地谈谈中国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家熟悉的数据我就不说了,我想从另外的角度来谈谈,一个是民间关于结婚三大件的说法,70年代的时候,是手表、自行车、缝纫机,80年代是冰箱、彩电、洗衣机,90年代是空调、电脑、手机。21世纪是房子、车子、票子。这是不得了的变化,沧桑巨变,坦率来讲,我不喜欢这种过度物质主义的追求。英文里叫old money (老贵族的钱)和new money(暴发户的钱)的问题,中国是new money多,带来太多的炫耀和太物质主义的生活,带来很多社会问题,但我们也要看到,我们这个民族过去上千年是领先西方的,200多年前一下子落到谷底,现在又重新崛起,物质主义一时抬头,恐怕在所难免。我们这个民族是有文化底蕴的,我们要有这样的自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文化水准也会上来的。
第二,创造财富十年一个周期。你看30多年的改革开放,大潮推着你走,从财富的增加来看,大致上十年就是一个周期: 上世纪80年代的乡镇企业,成功率基本上在70%以上,90年代的外贸,随着中国加入WTO,做外贸的成功率大概也在70%。到20世纪,中国进入了第一波快速的城市化,凡是买房子的,几乎都是赢家。也就是说,好像有一种规律,过去三十多年中,总有一个领域,许多傻瓜进去了都会发财,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规模的财富增长。另外,中国任何一个耐用消费品,冰箱彩电也好,电脑汽车也好,都是10年就普及了,背后有中国文化的因素,特别是攀比心理,你有的,我也要后。说起来真有点害怕,太物质主义了。但还是我刚才讲的,这些都是过渡时期的问题,中国人富裕起来了,这首先是好事情,要加以肯定,中国其他方面也会逐步走向平衡。
还有就是家庭中位净资产的变化,我仔细查了一下, 2010年,美国的中位家庭净资产是77300美元,按照昨天的汇率约等于47.5万人民币,法国多一点是11.5万欧元,大概是97.7万人民币,欧元区中位水平是10.9万欧元,折合人民币92.6万。那么中国已经有多少人的财富超过50%的欧洲人和美国人了呢?大家可以结合自己了解的情况进行比较。我经常坐出租车,上海出租车司机大都认为自己是弱势群体,但是他们多数人的资产早就超过50%、60%的欧洲人和美国人。中国已经崛起到今天这个地步的时候,我们应该是最自信的时候,但是因为种种原因,特别是十八大之前,特别是网上一片骂声,把中国说成世界上最失败的模式,是国将不国的模式。我就写了《中国震撼》,我说中国的模式所取得的成绩,除以二、除以四、除以六,都可以和任何采用西方模式的非西方国家比,而中国形成的发达板块规模已经和美国人口相当,可以叫板任何发达国家。中国这种成功的背后是中国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发展模式。这个模式,虽有不足,但可以克服,它已经带来了中国的崛起,而且前途无量。
那么什么是中国模式?中国模式开始有一点争议,我们一些领导人过去也说过没有中国模式,但我觉得是有的,关键看你怎么界定。我说中国模式有狭义的层面和广义的层面。狭义层面讲的是中国人的一整套做法,一整套经验,广义的层面包括我今天要讲的制度安排和背后的意识形态。
我们现在官方还有一个词叫中国道路。中国道路我们知道指的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中国模式和中国道路有什么区别?我自己理解是在狭义上有所区别的,中国模式更多是讲一整套的做法,而道路则突出了意识形态的因素,是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 而在广义上,这两个概念是相通的,意思大致相同,唯一不同的是中国模式在国际上交流比较方便,一讲人家就懂,说中国道路,很多人搞不清楚,以为是南京路,北京路还是中国路。
关于中国模式有几种误解。一个是说中国模式是外国人首先提出来的,不少文章说,中国模式是美国学者雷默2004年谈“北京共识”时提出来的,其实这是不对的。80年代中期我在外交部做翻译,有机会直接接触中国的一些领导人,包括邓小平,邓小平多次说过中国模式。他指的就是中国自己的一整套做法,《邓小平文选》第三卷第261页有邓小平1988年5月会见莫桑比克总统的谈话,他当时说,中国有中国自己的模式,莫桑比克也应该有自己的模式。
第二个误解是模式等于样板,要别人照搬。模式这个词确实有样板这一层的意思,但是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一系列行为和经验的归纳和总结。我们改革开放当中,多次用过这个词,深圳模式、浦东模式,张江模式,相信也会有中欧模式,只是经验的总结,没有强加于人的意思。
第三种误解是中国模式还没有完全成功的定型,所以讲中国模式还为时过早。一个模式一旦成型了,恐怕就开始出现问题了。福山说历史终结论就是说的西方制度的定型。乾隆皇帝1793年见英国特使的时候,英国特使说我们要贸易,而乾隆说,我们代表了世界最好的制度,不需要和你进行贸易,也不需要向你学习、借鉴什么东西,这就是当时中国的历史终结论。回头证明这是一个转折点,我们开始走下坡了,西方现在也是如此,以为自己代表了人类最好的制度,其实早已问题成堆,积重难返,当然现在开始反思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现在有两种人是不赞成中国模式的。一种是不赞成模式的提法,认为应该用“中国道路“,我刚才讲了两个概念的异同,所以对于这些人,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第二种是不赞成中国模式所包含的内容的人。在他们看来,中国人那里有资格谈论什么中国模式,世界上只有普世价值的模式、西方模式,怎么会有中国模式。说中国模式是大逆不道的。
我反对这种看法。学者潘维曾经调侃过这种人,他说:“批评中国模式主要有三个观点,第一,中国还不完善,还有很多缺点。然而现实世界怎么可能会没有缺点,怎么可能有完美的国家呢?当然有,美国完美无缺,美国经验完美无缺,所以可以有美国模式,不能有中国模式。第二中国还处于变化当中,而现实世界怎么可能不变化呢?哪一个国家几十年没有变了?当然美国没有变,美国200年都没有变,所以可以有美国模式,不能有中国模式。第三、中国太特殊,中国经验不能扩散,而且扩散有害,但是哪一个国家的经验不特殊,能扩散呢?美国经验可以扩散,人家可以照搬,所以可以有美国模式,不能有中国模式“。
前几天在凤凰卫视做“世纪大讲堂”节目,他们问我台湾的民主情况怎么样?我说从希望到失望,他们问下一步呢,我说从希望到更大的失望,但不至于到绝望,为什么不至于绝望?因为有中国模式,中国模式创造大量的机遇,现在台湾人口比上海还少,上海有2500万人,而台湾是2300万人,而此时此刻最保守估计有150万的台湾同胞在中国大陆生活学习工作,中国模式为台湾同胞创造大量的机遇。另外中国模式产生的领导人总体上比台湾成熟得多。举个例子,2008年奥运会,台湾的马英九也跟着西方喊抵制奥运会,但成熟的中国大陆领导人,没有太在乎,事实上还是对马英九表示了某种支持,因为他至少认同“九二共识”。现在台湾没有台独的本钱了,台湾已经成为对中国大陆经济依赖度最高的经济体之一,另外两个是香港和澳门。所以说台独根本不可能,如果要独立的话,他们的楼市、股市都会全面崩盘,经济也会全面崩盘。
我写了一本《中国震撼》,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习近平总书记也向世界银行行长佐利克推荐了这本书,这是美国《外交政策》杂志网站报道的。佐利克说,在谈论中国今后改革这个话题的时候,习近平向他推荐了这本书,要他能够全面地、立体地看中国。我在书中对中国模式做了一些分析,主要是八个特点,第一是实践理性,我可以简单解释一下,因为他实际上是中国模式的哲学基础,任何一个问题的解释,说到底都是要把哲学讲清楚,讲清楚了,问题就容易理解了。学哲学的都知道,哲学中有“存在论”和“规范论”。“存在论”,就是to be (是什么?)?比如说市场经济是什么?普世价值是什么?民主是什么?“规范论”就是ought to be,应该是什么,市场经济应该是怎么样的?普世价值应该是怎么样的?民主应该是怎么样的?而中国人还有“实践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