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芳 查君红:新自由主义与美国金融霸权」正文
新自由主义是一种建立在古典自由主义基础上的学术思潮,形成于20世纪20~30年代,在其后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一直落落寡合,处于学术边缘。
至20世纪70年代,由于西方国家出现“滞胀”危机和凯恩斯主义遭遇困境,新自由主义由边缘而中心,崛起为占主导地位的理论主张和政策实践。自80年代始,为适应资本主义由国家垄断向国际垄断发展的需要,其影响迅猛向外扩张,在世界各国大行其道。从历史上深受民族主义经济理论影响的拉美国家到民主社会主义滥觞之地的欧洲,从剧变后的前苏东国家到1997-98年金融危机后的亚洲,几乎所有国家都接受了某种形式的新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之面目渐渐变得司空见惯,甚而理所当然,一度成了当今世界最大的“政治正确性”。
新自由主义由“书斋里的学问”到现实政治中的“名流”,再到纷繁多元世界的“正统”,如果说故事的前半部分还颇有些“励志”的话,那么后半部分可能更多的是需要“祛魅”和“揭蔽”。拥趸者通常将新自由主义的的全球性扩张描绘成要么是自然的市场过程,要么是中立的学术过程,要么是民主的共识过程。这样一种“去政治化”的说法恰恰试图遮蔽其本身是一个政治化的过程:新自由主义是一种强势话语,有着特定的利益取向与价值导向,将新自由主义秩序干预性地强加于当今世界,是一种政治行动。
一、新自由主义的全球扩张:“自然演进的秩序”还是“人为建构的秩序”?
新自由主义的发展经历了经院修炼、政策实践和意识形态扩张三个时期。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以奉行货币主义的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和奉行供应学派思想的美国总统里根上台执政为标志,新自由主义摆脱了多年受冷落的境遇,开始其政策实践的历程。新自由主义进入以美英为首的西方国家的政策层面是国家垄断资本充分发展所导致的资本主义固有矛盾日趋激化的必然结果,也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自我调整的政策选择。但正像大卫•哈维所言,“一旦新自由主义深深扎根于英语世界中,它就不能否认其对于资本主义在国际上的总体运转具有重要意义”。更进一步说,一旦新自由主义成为西方的主流,它就很难避免不成为世界其他地方的正统。只是,如果说前者还是自主的政策选择的话,后者则更大程度上是一种意识形态扩张。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不少发展中国家和前苏东国家先后被迫或主动实行新自由主义改革,而向被视为政府主导型市场经济模式之典范的东亚和具有因社会改良而使“资本主义文明化”之誉的西欧也都在一定程度上向新自由主义转向。“解除金融管制,从而实现一个纯粹和完美的市场,这个新自由派的乌托邦的运动是通过采取各种政治措施来达到的。采取这些行动的目的是对任何可能对纯粹的市场法则构成障碍的集体结构提出质疑。”在世界范围内,这些“障碍”包括民族主义、社会主义、政府积极干预主义、社会民主主义等,随着各种不同的声音都被淹没在“自由化、私有化、市场化”的单一话语里,新自由主义在全球的话语霸权地位也得以确立。
(一)拉丁美洲与“结构调整计划”
拉丁美洲历来被美国视为自家后院,是美国金融垄断资本进行投资和控制的重点,也是新自由主义改革的试验场。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一直试图利用其经济和政治影响力,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特别是拉美国家出现暂时的经济困难时,迫使它们接受某些条件或在制度上、政策上做出有利于外国资本的调整。早在50年代,芝加哥学派就为拉美培养了一批“芝加哥弟子”,在拉美进行新自由主义改革“试验”,但这些努力以失败告终。在新自由主义全面扩张之前,拉美国家受本土的民族主义经济理论――发展主义的影响更深,强化政府对经济的干预,实行“进口替代”内向工业化发展战略和民族保护主义的贸易政策,以促进民族工业的发展和实现经济的完全独立自主。直到80年代初,由于债务危机爆发和国际金融机构施加压力,新自由主义才终于在拉美迎来天赐良机。
20世纪70年代,在美国银行低息贷款的诱惑下,拉美国家大量举借外债。但到了80年代里根政府推行新自由主义的经济紧缩政策,利率大幅提升,拉美国家的外债负担骤然加重,美国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借机要求这些国家推行新自由主义改革。1985年美国提出“贝克计划”,其主要内容包括:要求拉美债务国家实行国有企业私有化;减少政府对经济的干预;进一步开放资本和股票市场;放松投资限制,为本国和外国投资者创造更好的投资环境;实行贸易自由化和进口管制的合理化;改革税收体系和劳动力市场,以及改正价格扭曲现象,以此作为进行债务谈判的条件。其后于1989年再提出“布雷迪计划”,敦促拉美国家加大结构性改革的力度。各国迫于外来压力,被迫接受了苛刻条件,通过经济市场化、私有化和国际化的调整改革,逐渐改变了过去的“进口替代”内向工业化发展模式。
(二)前苏东国家与“休克疗法”
在苏东剧变后,俄罗斯及东欧国家无可选择地加入了转轨国家行列,推行由西方经济顾问在新自由主义理论(特别是现代货币主义)基础上形成的“休克疗法”改革方案。“休克疗法”的主要内容包括:第一,采取严格的货币紧缩政策,严格控制全社会的货币和信贷规模,削减财政补贴,减少财政赤字,以此抑制社会总需求和遏制通货膨胀的发展;第二,私人产权必须确立,否则企业不可能对市场信号作出正当的反应,为此,必须取消经济控制,尽快打破某些行业垄断,放弃对私有部门的各种限制,同时,尽快实行私有化,改造国有企业,建立私有制的经济基础;第三,正确的价格信号是经济增长的良好保证,价格的完全自由化(撤销价格管制)是最重要的改革内容之一;第四,要与世界经济充分一体化,否则经济发展将会受到梗阻。与世界经济一体化意味着尽快在外汇和贸易方面与世界市场接轨,要实现货币自由兑换,取消对外贸易的任何限制,建立自由贸易体制。前苏东国家之所以采取“休克疗法”,一方面在于传统社会主义模式受挫后,美国自由市场经济模式被视为典范,一方面在于来自西方国家的影响和压力,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等组织都把采取“休克疗法”、立即实行自由贸易和经济自由化作为提供贷款和减缓债务偿还的条件,也视为这些前社会主义国家重新“社会化”、成为“正常国家”的必经途径。但“休克疗法”并没有让这些国家的人民看到文明的现代市场经济,反倒把“国民经济搞休克了,把国家搞休克了,把人民搞休克了”。
(三)亚洲国家与金融危机
上个世纪中后期,日本和亚洲“四小龙”等东亚国家和地区经历了持续较长时期的经济快速增长,创造了“东亚奇迹”,其政府在产业发展中伸出的“扶持之手”,被视为经济起飞的主要推动力之一。但90年代以来,西方诱导亚洲新兴经济体采取一系列贸易自由化和投资自由化的措施,大幅开放金融市场。当这些措施在90年代后期的亚洲金融危机面前失效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不是去反思新自由主义框架的不足,而是将危机一概归咎于亚洲式裙带资本主义和“上令下从的亚洲模式”,从而要求各国修正自身政策、配合以额外的附加条件,即斯蒂格利茨所谓的“华盛顿共识附加”,以适应作为新自由主义完成形态的“华盛顿共识”。
面对20世纪90年代包括亚洲金融危机在内的一连串金融危机,以七国集团为核心的西方主要工业化国家政府和国际金融机构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并冠之以加强“国际金融架构”(InternationalFinancialArchitecture)之名,该词在此后十年间被广泛采用,成为这段时期的国际金融改革努力的代名词。但是,正像有学者指出的那样,新国际金融架构不只是一个由试图推进全球金融体系稳定性的机构与行为体组成的复杂网络,而且是一种以阶级为基础的战略,其目标在于通过确保南方国家的公共与私人部门遵从资本自由流动的新自由主义规则,在全球政治经济中再造现行权力关系,尤其是跨国金融资本和美国的权力。
(四)欧洲与“第三条道路”
在历史上,欧洲各国的社会民主主义政党通过以“福利国家”为主要内容的社会改良运动,在资本主义制度中实现了对自由主义及其个人主义的局部批判和超越。法国人阿尔贝尔在《资本主义反对资本主义》一书中提出,表面看来铁板一块的资本主义实际上内部是存在差异的,至少可以区分出“美国模式”和“莱茵模式”两大资本主义类型,前者建立在个人成功、特别是短期金融利润之上,后者促进的则是集体成功、共决制和长期利益,他显然觉得“莱茵式资本主义”较之“美国模式”要更有效、更公正些。然而,伴随着20世纪80、90年代整个西方社会的全面新自由主义化,当代民主社会主义也开始了“新自由主义化”转型,“第三条道路”即为代表。民主社会主义作为各国社会党、工党、社会民主党人通过对资本主义加以改良、实现社会主义的一种思想主张,从一开始就具有要求资本主义加以改良和对十月革命式的社会主义道路加以否定的“中间道路”色彩,而第三条道路则试图寻找政府与市场、社会公正与经济发展、国家与公民社会、权利与责任之间的最优结合,在老左派与新右派之间走新的中间道路,实际上是向新自由主义的转向。
在新自由主义向全球蔓延的三十多年历程中,我们不难发现一个巨大的悖论:“在一个认为国家不该干预的世界,国家和政府却通过精英和‘专家’忙于干预活动。”那么,谁是驱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那只“看不见的手”?答案不是亚当?斯密笔下的市场的自发力量,而是国际金融垄断资本。新自由主义为表,国际金融垄断资本为里,新自由主义在前鸣锣开道,国际金融垄断资本在后攻城略地――非圈地也,实圈钱也。
二、推动新自由主义化的那只“看不见的手”――国际金融垄断资本
在新自由主义三十多年的扩张历程中,一个至关重要的特点就是金融垄断资本的国际扩张和美国金融霸权的巩固。这两者之间是如此的高度相关甚至重合,如果不是有意忽视或者想当然,则我们很难不去思索与拷问其背后的共谋关系。
新自由主义的勃兴缘起于20世纪70年代“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时期。这一时期资本主义乃至整个国际经济秩序的重大变化肇始于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布雷顿森林体系确立了美元与黄金挂钩、其他货币与美元挂钩的双挂钩体制。但从50年代后期开始,随着美国经济竞争力逐渐削弱,其国际收支开始趋向恶化,出现了全球性“美元过剩”情况,各国纷纷抛出美元兑换黄金,美国黄金开始大量外流,“特里芬困境”凸显。经过朝鲜战争、越南战争的受挫,美国政府发现,按照欧洲统治全球的路走下去,前景只能是步欧洲的后尘。原因很简单,随着帝国战线的拉长,总有一天,其经济会不堪重负而崩溃。为力图维持美国在资本主义世界中的主导地位和摆脱长期的黄金外流及财政困境,1971年美国时任总统尼克松果断地决定将美元与黄金脱钩。开始,这被视为美国力量衰退的征兆。但随后,美国政府意识到,由于美元是世界通货,美国国际收支赤字的无限增大会为其带来国内外财政支出的“金融搭便车”。也就是说,虽然美元与黄金相脱钩,但由于路径依赖,也由于还不存在其他可以运作为国际货币的通货,资本主义世界仍将不得不接受美元;也因为美元与黄金相脱钩,美国的贸易赤字可以不受任何束缚地无限扩大,从而,美国联邦预算也可以不受任何束缚地无限扩大。换言之,美国的对外投资和国内消费可以高度膨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