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丰:当代 《资本论》 研究中值得关注的三个问题――从雷蒙・阿隆对马克思 《资本论》 的解读出发」正文
法国思想家雷蒙 ・ 阿隆即使不是一个反马克思主义者, 也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批评者。因此,他对马克思 《资本论》 的解读不同于马克思主义谱系内的思想家的解读。在雷蒙 ・ 阿隆看来, 《资本论》是 “代表马克思中心思想的杰作” 。他明确指出: “ 《资本论》是一项伟大的工程” , “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它又是一项天才的工程。 ”[1] 雷蒙 ・ 阿隆主张把 《资本论》而不是把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置于马克思主义的中心地位。因此, 雷蒙 ・ 阿隆对马克思 《资本论》 的解读和批评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对马克思整个思想的评价。1968年5月, 雷蒙 ・ 阿隆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纪念马克思诞辰150周年大会上作了一个题为 《模棱两可的和取之不尽的》 的报告。 “模棱两可” 与 “取之不尽” 成为雷蒙 ・ 阿隆评价马克思最为核心的两个关键词。在这个报告中,雷蒙 ・ 阿隆认为, 马克思的 “每一部历史著作都是模棱两可的和取之不尽的。如果没有模棱两可, 那么解释的多样性就不能得到解释。如果这种模棱两可不反映问题的意义和思想的丰富,那么它就不值得人们的尊重”[2] 。虽然雷蒙 ・ 阿隆肯定马克思思想的丰富性, 是取之不尽的思想宝库, 但是这些丰富性在其看来仅仅来源于对象本身所具有的问题域,其最根本意图还是试图说明和论证马克思思想的 “模棱两可” 。雷蒙 ・ 阿隆十分明确地指出, “我的抱负是指出为什么马克思的文章内涵模糊不清, 就是说这些文章提供了可以被漫无边际地评论并且被改变为正统观点的必要素材。 ”[3] 正是立足于这一基本判断, 雷蒙 ・ 阿隆展开了对包括 《资本论》 在内的马克思全部学说的分析和批判。
一、 总体理论
恩格斯在 《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 中指出马克思一生有两个伟大的发现。 “正像达尔文发现有机界的发展规律一样, 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 , “不仅如此。马克思还发现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它所产生的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的运动规律。由于剩余价值的发现,这里就豁然开朗了, 而先前无论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或者社会主义批评家所做的一切研究都只是在黑暗中摸索。 ”[4] 马克思的第二大发现 ― ―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它所产生的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的运动规律 ― ―正是马克思在 《资本论》 中集中阐发的。在 《资本论》 的第一版序言中, 马克思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研究目的: “我要在本书研究的, 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 ”[5]
虽然雷蒙 ・ 阿隆高度评价了 《资本论》 , 但是他认为马克思没有也不可能实现《资本论》 的理论意图。在 《资本论》 中, “马克思为自己确定的目标是: 既要根据资本主义的社会结构来说明资本主义制度的运行方式, 又要根据它的运行方式来说明资本主义制度的变化。 ”[6] 雷蒙 ・ 阿隆的这一论断大体上是符合马克思本意的。马克思通过 《资本论》 既想说明资本主义制度的社会结构和运行方式,又想说明资本主义制度的历史及其发展的必然趋向。雷蒙 ・ 阿隆指出, “这一意图显然是伟大的, 但是我并不认为这一意图已经实现。迄今为止任何这类意图都未曾实现过。今天的经济学或社会学可以对资本主义的运行方式作部分有效的分析,可以对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各种人和各个阶级的命运作有效的社会学分析, 可以对历史作某些分析, 使人了解资本主义制度的变化, 但却没有一种能把社会结构、 运行方式、在这种制度下的人的命运以及这种制度的演变必然联系在一起的总体理论。而之所以没有这种包罗万象的理论, 那是因为这种总体并不存在, 历史并不是如此合理、 如此必然的。 ”[7]
根据雷蒙 ・ 阿隆的观点, 如果从社会学、 历史学、 经济学等各个具体学科的角度都可以把资本主义社会的某些局部问题说清楚,而马克思的 《资本论》 试图从总体上把握资本主义社会只能陷入 “模棱两可” 当中。马克思 “对资本主义的运行方式及其变化的分析, 同时也向人们提供了一部人类的生产方式的历史。《资本论》 是一部经济学著作, 又是一门资本主义社会学, 也是一部在史前时期一直受到自身冲突麻烦的人类的哲学史”[8] 。在雷蒙 ・ 阿隆看来,《资本论》 很难被归入任何一个学科门类, 它不是任何一个学科领域的严谨的科学著作。 《资本论》 作为一种总体性理论的努力, 是不具备任何科学性的,因为这种总体性根本不存在, 并且历史充满了偶然。马克思建构这种包罗万象的总体理论的唯一结果就是 “模棱两可” 或者 “含混不清” 。
把资本主义社会作为一个总体进行思考, 在此基础上找到一条 “人类自由解放” 的道路, 这正是马克思的理论抱负。毋庸置疑, 《资本论》 就是一种总体理论。其实, 总体理论并非马克思的独创。当代法国思想家雅克 ・ 比岱指出: “在概念的同一性中来思考存在的事和合适做的事的哲学计划与常识的这种精神裂解形成鲜明对照,这一计划已经由斯宾诺莎和黑格尔做过深入细致的阐述。这既是政治实践的要求也是理论的要求。我正想重拾这样一种意图, 我正是在这种很特殊的意义上把这一意图称为 ‘总体理论’ 。 ”[9] 因此,“总体理论” 既是欧陆哲学的思想传统, 又是哲学的理论本性所在。哲学正是通过概念或思想的同一性对我们所处的世界和时代给予总体性把握。当雷蒙 ・ 阿隆否弃总体理论的时候, 他不仅仅否定掉了马克思的 《资本论》 , 也从根本上否定掉了整个哲学的合法性根据。
“总体理论” 植根于人的形上本性, 人类总是试图在最彻底、最根本的意义上去把握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 从而获得人在这个世界中的安身立命之本。雅克 ・ 比岱在谈到 “总体理论” 的时候, 指出“现代性在这里被理解成一门社会总逻辑,在西欧已经存在了一千年, 但我们今天依然看不到它的历史终结。 ”[10] 哲学作为总体理论是人类把握世界的一种基本方式。黑格尔在其逻辑学中批判知性思维,倡导 “无限思维” , 就是试图为这种总体性的把握奠定思维基础。马克思之所以能够达到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总体性把握, 正是因为他采用了黑格尔意义上的辩证法。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 中对马克思的这一 “总体性辩证法” 作了详细的论述。他明确指出, “马克思的辩证方法, 旨在把社会作为总体来认识。 ”[11] 在卢卡奇看来, 古典经济学家, 尤其是那些庸俗化的经济学家们始终都从个别资本家的观点考察资本主义的发展, 并因此而陷入一系列无法解决的矛盾和虚假问题之中。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同这种方法实行了彻底的决裂。马克思把所有局部现象都看作是整体的因素, 理解为思想和历史的统一的辩证过程。 “不是经济动机在历史解释中的首要地位, 而是总体的观点,使马克思主义同资产阶级科学有决定性的区别。总体范畴, 整体对各个部分的全面的、 决定性的统治地位, 是马克思取自黑格尔并独创性地改造成为一门全新科学的基础的方法的本质。 ”[12]
作为总体的资本主义社会, 既看不见也摸不着, 它所呈现给我们的仅仅是一种 “混沌的整体的表象” 。谁都不曾见过那个总体, 资本主义也不曾以这种面目示人, 而只表现为各种 “症候” 。只有哲学的辩证法才能把握到作为总体的资本主义的实质,马克思的 《资本论》 为我们树立了一个辩证地完成这项事业的绝佳榜样。 “因此, 对马克思主义来说, 归根结底就没有什么独立的法学、 政治经济学、 历史科学等等,而只有一门唯一的、 统一的 ― ―历史的和辩证的 ― ―关于社会 (作为总体) 发展的科学。 ”[13]
二、 剩余价值学说
雷蒙 ・ 阿隆在对 《资本论》 中的总体理论进行质疑之后,其矛头直指剩余价值学说。雷蒙 ・ 阿隆指出, “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的中心问题可以归结为: 利润是从哪里来的?以追逐利润为活动的基本动力的、 大部分生产者和商人能够获得利润的这种制度为什么是可能的? ”[14] 对于马克思来讲, 古典政治经济学所探讨的 “利润” 概念在 《资本论》 中转换为了 “剩余价值” 概念,对利润的追问就是对剩余价值来源的考察。
在雷蒙 ・ 阿隆看来, 马克思 《资本论》 的论证程序是:首先是劳动价值理论及工资理论, 最后是剩余价值理论。他说: “如果我们首先假定, 一件商品的价值大致上相当于花费在该商品上的平均社会劳动量; 我们然后假定, 工人的劳动力,作为另一种商品, 也是根据其价值, 即根据维持工人及其家庭的生活所必需的商品的价值来支付的; 我们最后假定, 工人用自己的劳动生产的商品的价值高于其工资的价值;那么我们能把剩余价值叫做工人的劳动所生产的价值和工资的价值之间的差异, 我们就能把剩余劳动叫做工人在生产了相当于其工资的价值之后为生产资料的所有者劳动的工作时间。 ”[15] 雷蒙 ・ 阿隆所揭示的三个论证步骤, 是符合马克思 《资本论》 的逻辑顺序的。但在揭示出马克思的论证步骤之后,雷蒙 ・ 阿隆随即针对这三个逻辑环节逐一进行了批驳。
价值在本质上不同于价格, 商品的价格随着供求情况而围绕着价值上下波动。马克思不仅没有忽视价格围绕价值上下波动,而且还明确地肯定了这种变动。价值是价格的 “实体” 。那么如何衡量商品的价值呢?马克思认为, 惟一可以计算的因素就是包含、 凝结在商品内部的劳动量。雷蒙 ・ 阿隆指出, “这种定义不属于科学性的范围, 而是属于形而上学、 社会学或意识形态的范围。哲学家有权把经济价值和价值全体联系在一起, 社会学家有权把经济价值归结为无意识评价、或至少自发评价的一个特殊类别, 通过这些评价, 某个团体就能建立它的文化世界。最后, 观念学家和道德家可能会声称, 只有劳动成果才具有经济价值, 劳动是财富或服务的实体或最终原因。 ”[16] 当马克思将劳动确立为价值的唯一的合法的源泉的话, 这就意味着以其他方式所获得的价值增殖是不合法的,是对别人劳动的窃取和剥削。所以雷蒙 ・ 阿隆认为劳动价值论的定义不属于严谨的科学性的范围, 而属于形而上学或者道德哲学的范围。
在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中, 劳动力商品的价值是一个重要的范畴,但在雷蒙 ・ 阿隆看来, 在生产劳动力商品所必需的平均社会劳动量和维持 (再生产) 工人的劳动力所必需的商品量之间, 没有公约数。雷蒙 ・ 阿隆指出: “这一论点的困难在于价值―劳动的理论是建筑在作为价值原则的劳动可量性的基础之上的,而且在第二个论点中当涉及工人自身及其家属的必要商品时, 人们就在表面上离开了这种可量性。在后一种情况下, 就有一个由习俗和集体心理所决定的价格问题。这一点, 马克思本人也是承认的。 ”[17] 维持工人及其家属赖以生存的商品的劳动量是无法计量的, 正是基于这一点,雷蒙 ・ 阿隆引用熊彼特的观点认为马克思的工资理论仅仅是 “一个纯粹的文字游戏” 。
雷蒙 ・ 阿隆认为, 《资本论》 中的工资理论在其理论体系中占有一个中心位置,工资理论直接构成了剩余价值学说的理论基础, 剩余价值理论不是直接可证明的或可反驳的。因此, 雷蒙 ・ 阿隆只能批判剩余价值学说中剩余价值率的计算。 “马克思用许多例子指出,剩余价值率处在100%左右的水平上, 他也指出, 剩余价值率倾向于保持恒定, 但是, 他从来没有给出计算剩余价值率的方法。也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计算过剩余价值率。没有人能计算剩余价值率:正如阿尔都塞本人所说的, 剩余价值的概念既不是可运算的, 也不是可数量化的。 ”[18] 马克思虽然给出了计算剩余价值率的公式,但其进行计算所有的数值都是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雷蒙 ・ 阿隆曾经不无嘲讽地提到了一件事情: “在皮埃尔 ・ 纳维尔先生的论文答辩会上, 我提醒人们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