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松侨:近代中国民族主义的发展:兼论民族主义的两个问题*」正文
摘要
民族主义是推动近代中国历史变迁最大的思想动力,也是学界长期争议的重要课题。本文主要分为三个部份,试图勾勒近代中国民族主义的根源、发展及其所蕴涵的若干问题。对于民族主义的根源问题,本文基本上采取一种修正式的「建构论」立场,认为中国民族主义乃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被人为地建构出来的文化产物。不过,这个建构的过程,却受到前近代中国「族类」论述的重大制约与囿限。在第二部份,本文采用「国家中心」的研究取向,并根据民族主义运动实践主体的变化及其扩散普及的程度,将1895年以后中国民族主义的发展,分为「启航期」、「操演期」与「着陆期」等三个不同阶段。本文的最后一部份,则针对中国民族主义发展过程中特别突出的两项议题―民族主义与「现代性」的纠葛以及民族建构中所涉及的个人与国家之关系,略作讨论。本文在结论中,指出民族主义与自由民主这两项重要价值在近代中国的冲突与紧张,从而强调对任何形式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与政治运动,均应保持戒慎警惕的批判态度。
关键词:民族主义、近代中国、现代性、国家主权、人民主权
一、前言
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在北京天安门城楼发表文告,正式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他说:「占人类总数四分之一的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我们的民族将再也不是一个被人侮辱的民族了,我们已经站起来了。」(1977:5)
毛泽东这一席慷慨激昂的讲话,不但引得广场上三万多名挥舞着红旗的群众欢欣鼓舞,热泪盈眶,也在全中国与世界各地 (当然,台湾除外) 部份华人社群中,激荡起热烈回响。(Harrison, 2001:227) 从「中国站起来了」的仪式性宣示中,热切的中国民族主义者所看到的,不外乎如下的一幅璀璨图景:几个世代中国有志之士梦寐以求,生死以之的目标即将达成;一个富强康乐的新中国,即将实现;近代中国的民族主义,经过迢遥修远的奋斗求索,终将开花结果,赢得 美甘甜的收获。
一如其它无以数计的类似事例,毛泽东充满感性的政治修辞与其所召唤出的昂扬的集体激情,再次印证了民族主义在近代中国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余英时便曾指出,百年来中国历史发展最大的动力,殆非民族主义莫属;(1990:144)李泽厚也认为:反帝救国的民族主义,乃是「整个近代中国思想的压倒一切的首要主题」。(1979:309)尤有甚者,在近代中国许多个人的意识中,民族主义更彷佛是习与性成,毋庸置疑的认同对象。1932年,郭沫若回忆民初中国知识分子的一般心态,便说:
在那二、三十年前的青少年,差不多每一个人都可以说是国家主义者。那时的口号是所谓「富国强兵」,凡是稍有志趣的人,谁都是想学些实际的学问,来把国家强盛起来。(1933:74)
然而,仔细玩味上举毛泽东的那一段话,却也显示出,民族主义,作为一股强大有力的意识形态,其实还是蕴涵着许多亟待厘清的疑难:毛泽东所说的「中国人民」 到底指谓为何?中国民族的边界究竟如何设定?中国民族是从怎么样的历史境况中,挣扎站立?站了起来的中国人民又将走向何方?还有,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中国民族的集体需求与感情,必须依靠中国共产党的党国机器来「再现」(represent),而不能有他们自己的声音?从这种种方向思索,我们不难发现,近代中国耳熟能详、习焉不察的民族主义,绝非天经地义的自然事物,而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与过程中,透过论述与非论述的实践,被建构出来的人为产物。对于民族主义在近代中国复杂的发展过程,也只能透过历史性的探索,才能掌握其繁复面貌与特殊性格。
犹如世界其它地区的类似现象,近代中国民族主义运动所牵涉到的问题,可谓千头万绪,包罗至广。民族主义所激发的,不仅是对现实政治秩序之构成与政治权力正当性基础的重大改造,更是冲击到个人意识与社会生活诸面相的一场「文化的革命」。(Philip Corrigan & Derek Sayer, 1985) 许多相关研究,也都指出民族主义在 (再) 建构族群、性别与阶级等社会界限上的关键性作用。由于篇幅与学力的限制,本文当然无法对近代中国的民族主义,进行全面而深入的分析,而只能于描述其发展梗概之余,针对在中国的具体历史脉络中特别凸出的两项重大议题----民族主义与「现代性」的纠葛以及民族建构过程中所涉及的个人与国家关系,略作讨论。也是因为这种片面的关怀角度,本文所讨论的「民族主义」,其实只是民族主义运动中以国家打造 (state-making) 为主轴的特定层面。这种「国家中心」的论述方式,固然有助于本文对于庞杂史事的部勒与开展,而其不足与扭曲之处,自亦所在多有。从而,本文所图绘的中国民族主义,也只能是眩丽夺目的万花筒中一块晦暗的碎片而已。
二、中国民族主义的传统根源
讨论中国民族主义,首先会遇到的一项重大问题,便是:前近代中国是不是一个「民族」?中国的民族主义究竟是源远流长、古已有之,还是迟至近代,才突然出现的独特现象?
对于这个问题,十九、二十世纪之交鼓吹民族主义运动的诸多中国知识分子,往往表现出暧昧游移的犹豫态度。1901年,梁启超标举「少年中国」的口号,便认为中国人传统上「不知有国」,中国历代但有朝名,而无国名,「然则吾中国者,前此尚未出现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芸尔」。(1978a,V:9-10)同年,他撰写<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一文,痛切指陈中国对外不竞,国势阢陧的根由端在欧美列强挟其「民族帝国主义」,竭全民族之全能力以临我,而「吾国于所谓民族主义者,犹未胚胎焉」,固不足以为有力之抵制。然则,中国苟欲图存于生存竞争之大潮,其唯「速养成我所固有之民族主义」一途可循。(1978a:VI:22)既说中国本非「民族」,「于所谓民族主义者,犹未胚胎焉」,却又呼吁国人从速「养成我所固有之民族主义」。前言后语之间的抵牾矛盾,充分流露出时人面对「民族主义」一词时左支右绌,无从明确定位的困难处境。1
其实,如同许多学者所一再指出者,民族与民族主义这两个概念,其具体涵义之难以界定,早已恶名昭彰。(Anderson,1991:3)论者甚至把民族主义研究称作「术语丛林」(terminological jungle),探险迷路,葬身其间者,殆不乏人。(Azkin,1964:7-10)也正因如此,研究民族主义的学者,往往基于不同的立场与关怀,对其起源问题,抱持着截然异趣的认知方式。主张「恒在论」(perennialism) 或「根基论」(primordialism) 的学者,依据若干根基性的判准如血统、语言、共同祖先、宗教、习俗等体质与文化的「既定资赋」(physical and/or cultural givens),认定「民族」乃是天然生成的人群区划方式,民族主义的感情与冲动也是与之俱来,绵延不绝的长期现象。反之,如Benedict Anderson 与Ernest Gellner等偏向「现代论」(modernism)或「建构论」(constructivism)的学者,大抵都强调民族主义纵有其历史根源,本质上仍是一种近代情境下方才出现的「人为文化产物」,民族主义的兴起是和资本主义及工业化的发展分不开的。(Smith, 1998, 2000; ?zkirimli, 2000)只有伴随着十八世纪以来长期而激烈的政治、经济、文化变迁,西方各国的「人民」(people),才有可能被型塑成「民族」。(Kellas,1991:163-4)
与此类似的观点分歧,在关于近代中国民族主义起源的研究中,也是屡见不鲜。同时,由于中国既有长 二千年的统一国家组织,复有悠远绵长的文化传统,其所独具的历史经验,自不同于从中世纪封建体制下孕育出现代民族国家的欧洲发展路径,也与二次大战后由前殖民地独立而成的新兴国家大相径庭。这种特殊形态,更使得环绕这个问题的纷争,愈形尖锐。
在中国古代典籍中,用来表达类似「民族」概念的语词,为数不下数十种,既有「民」、「族」、「种」、「部」、「类」等单音词,也有「民人」、「种人」、「民群」、「民种」、「部族」、「部人」、「族类」等双音词,独独未见「民」「族」二字连缀并用成词者。(韩锦春、李毅夫,1984:36)目前已知汉语中最早使用「民族」一词者,见诸1837年西洋传教士编纂之《东西洋考每月统计传》所刊<乔舒亚降迦南国>一文。2(方维规,2002:2)兹后王韬与康有为所编《强学报》中,分别都曾使用过这个词汇。(彭英明,1985:8-9)不过,「民族」一词在中国之广泛流传,则是迟至二十世纪初期之事,而此时一般所使用者,却与上述的语言先例略无瓜葛,而是借自明治维新时期日本知识分子拼凑「民」、「族」二字,以对译西文nation一词所成的汉语新词。易言之,吾人今日习用之「民族」一词,实为一翻译名词,也是十九、二十世纪之交,中、西、日等不同文化系统间跨语际(translingual) 文化实践的特殊产物。(Liu, 1995)
正因传统汉语中并无足以适切表达「民族」概念的语汇,中外学界对于前近代中国是否有过堪称「民族主义」的政治 / 文化概念,遂亦不免各持一辞,相争不下。一般来说,中文学界的学者大都根据《左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严夷夏之防一类的话语,认为中国人的族群与文化之自我辨识(self-identification)确立甚早,中国民族主义思想的历史渊源,可以远溯先秦;因而晚清以来的民族主义思想,「并不是由西方NATIONALISM一字直接译来」,而是「一种时代的醒觉与反应」,其效应所及,殆不过「使传统民族思想之内容有所扩充」而已。(王尔敏,1970:209,229;李国祁,1980:21)然而,如罗志田所指出者,「族类」观念所构成的「夷夏之辨」,并非如近代「民族」概念对外深拒固闭的严格界线(hard boundary),而是因势而异,漂移不定的柔性界线(soft boundary)。《左传》上固然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说法,同时却也明白宣示「入于夷狄则夷狄之,入于中国则中国之」的信念,易言之,这种观念原即揉杂着「种族」与「文化」两层不同意涵,何者较占优势,端视汉族与其它族群相对势力的强弱而定。大略而言,历代汉族政权强盛时,常常是以文化优劣作为区分华夷的标准;反之,季世势衰,则转而强调血统的传承,以「坚夷夏之防」。(罗志田,1998:35-60)就此而言,族类,充其量只是一个高度含混,难以明确界定的概念。也正由于族类观念内在的暧昧性,倾向中国民族主义自发论的论者,也往往偏好刻意彰显传统中国「民族意识」中包容性相对较强的文化侧面,乃至视之为一种「原型的」(proto)文化民族主义。3 (余英时,1988:18-21)
与汉语学界之偏重中国民族主义自发性的本土根源适成对比的,乃是英语学界对其近代性与外铄性的强调。吊诡的是,西方学者也正是透过「文化」这个范畴,来否定中国民族主义中的传统质素。1960年代末期,美国学者James Harrison首先揭橥「文化主义」(culturalism) 的论点,认为前近代中国所认同的对象,乃是一套以儒家礼教为核心的普遍性道德文化秩序,而未尝具备独立的国家认同与忠诚感,因此,在中国漫长的王朝历史中,汉族之外的异民族如果愿意接受中国文化的浸濡,也可以取得统治中国的合法性地位。这种奠基于共同传统与共同象征系统的文化主义,与植基于现代「民族国家」之上的民族主义,可谓风马牛不相及。一直要到十九世纪末叶,在西方坚船利炮的武力威慑下,中国人才被迫放弃长期抱持的文化优越感,由文化主义开始转向民族主义。根据这种论述,传统中国并非一个自觉的「历史民族」,民族主义也只能是近代中国由西方学习得来的新兴事物。(Townsend, 1996: 2-3)
这种「从前现代的文化主义转型到现代的民族主义」的叙事模式,再经Joseph R. Levenson的推阐润饰,成为西方汉学界解释中国民族主义的理论典范,迄今犹居于主导性的优势地位。4虽然,陆续仍有部份学者对此解释框架提出批判性的反思。Benjamin Akzin早在1964年便已肯定中国乃是一个历史的「民族」,当其迈入现代时,其民族性(nationality)与民族主义皆已粲然大备,不假外求。(Akz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