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自发的秩序与无为的政治*」正文
摘 要:天命是中国古代思想世界中的一个重要观念,中国有一个独特而又深刻的天命论传统。对于中国思想而言,天命不是起源于宗教神学的实体性上帝,而是发源于民众的生活,它体现为民情、民意、民欲等等,它就是以民众生活为基础而形成的一种社会―政治的秩序。中国思想认为,天命并不具有人格性、意志性,而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因此,天命被理解为自发性的社会―政治的秩序。正当性的政治必须充分尊重这种秩序,而不能去人为地干预它,这样的政治就是无为的政治。“忠君”的观念也可以从这个角度获得恰当的理解。
关键词:天命;民意;自发性秩序;无为的政治 ?
在中国古代思想世界中,存在着一个强大的天命论传统。中国思想的深邃性与独特性在某种意义上就体现在对于它的体验与传达中。自从其诞生起,天命的意识就与政治结下了不解之缘,天命概念的论证功能就集中在政治的正当性这个论题上,从这个论题可以更为深刻地认识中国古代思想世界对于政治生活本性的理解。
天命与民意
从现有的研究看,天命观念在殷代具有较强的宗教性色彩。在那个时代,天命被理解为一种命令,这样一种命令被构想为源自某种人以外的实体,天是一个最高的存在者,它是整个宇宙的“君主”或“帝王”,它决定着宇宙中的一切。因此,这个意义上的天命观念被叙述为“天帝”、“上帝”的临在形式。所以,《尚书・汤誓》云:“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天命观念在这里主要被作为政治正当性的超验基础,这也正是天命论所承担的最为重要的论证功能。在一定意义上,早期天命观念可以看作是统治阶层对于政治正当性的宗教性叙述。这种叙述之所以是宗教性的,就在于这种天命观念总是把政治正当性的依据引向人类社会实践以外的领域,引向某种超验的存在。这种超验的存在决定了政治的现实以及其存在的正当性,而且,对于这种由超验的天命规定了的现实,人们只有遵守和服从。在这种宗教―意识形态性质的天命叙述中,政治实践所负责的不是自身,而是它之外的东西,换言之,人类存在的自为性没有被充分地重视。
但是,随着殷周之际的政治鼎革,政治的正当性需要新的解释,因此,天命观念也必须作相应的调整,这一调整给天命观念带来巨大的变化。殷周之际的鼎革具有两重性:一方面,在政治上,小邑周取代了大邦殷,周从殷的属国转变为殷的统治者;另一方面,在文化上,周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还是殷的“殖民地”。周人面临着的最为重要的问题是,如何解释殷周政治变革的思想基础,换言之,周代政治的正当性在何处呢?如果从殷代的意识形态――以“上帝”为中心的天命论出发,必须解释,天命为什么会发生(从殷到周)转移?或者说,天命转移的正当性在哪里?正是在对这个问题的探索和回应中,周人建立起了自己的文化。《诗经・大雅・文王》说:“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鉴于因,骏命不易”,这里流露出来的信息是,政治的正当性并不能以上帝为中心而获得充分的解释,还必须考虑人的配与不配的问题;也就是说,政治正当性的最为重要的方面不在天命(上帝之命),而在于人是否配得上天命。“配”这个表达把政治正当性的基础放置在人、而不是天那里了,这是一个把周代文化与殷代文化区别开来的词汇①。正是通过它,殷代以天(上帝)为中心的天命观念转化为以人为中心的天命论。周代的天命论以人为中心,这一说法包含着两层含义:首先,天命以民众的意愿为其具体内容,不能脱离民众的意志来理解天命;其次,对于统治阶层而言,存在着一个是否能够配享天命的问题。
上述第一层含义涉及到天命的具体规定。在《尚书・泰誓》中,可以发现如下的观念:“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这样一种观念构成了古代思想世界关于天命的主导性意识。在《尚书》中,还可以发现这种观念的不同表述形式:“民之所欲,天必从之”②;“惟天惠民”③;“天命 忱,民情可见。”④由此,天命展开在民众的具体生活中,它显现为民众的所欲、民众的视听言动等等。陈来曾把这种天命论概括为“天民合一”论或“‘民意论’的天命观”。“殷商以前不可捉摸的皇天上帝的意志,被由人间社会投射去的人民意志所型塑,上天的意志不再是喜怒无常的,而被认为有了明确的伦理内涵,成了民意的终极支持者和最高代表。由于民众的意愿具有体现上天意志的强大道德基础和终极神学基础,所以在理论上民意比起皇天授命的君主更具优先性,因为皇天授命君主的目的是代天意来保护人民。在这样一种思想和信念中,在上天面前,人民与君主是不平等的,人民对君主具有优先性和重要性。”⑤
有了这种以民意为基础的天命论,古代的政治思想就在某种意义上脱离了神权政治论,而表现为政治民本主义,后者贯彻了中国古代的思想世界。例如,王船山就曾表示:“以理律天,而不知在天者之即为理;以天制人,而不致人之所同然则即为天”,“民心之大同,理在是,天亦在是。”⑥ 在这样一种思想脉络里,天命的力量显现为民众的力量,确切地说,天命必须以社会活动的主体――民众为依归。天命因此也获得了更为深刻的含义,它意味着社会政治生活中形成的一种生活秩序。
作为一个强大的政治传统,这种独特的天命论影响了古代思想对君民关系以及君臣关系的理解。关于前者,孟子提出了经典性的命题:“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⑦民众对于国家具有政治上的优先性,因为,民众构成了国家的主体;而君主则被放置在一个次于国家的位置上。这就明确表达了中国古代思想世界对于君民关系的理解。对于孟子而言,只有得民心的人才能成为君主,“得乎丘民而为天子”⑧、“保民而王”⑨。君主的合法性与否存在着一个可见可闻的判准,这就是他的行为是否体现了民众的要求。对于体现了民众要求的人,人民有能力把他放置在君主的位置上;对于违背人民意志的君主,人民也有能力把他的君主的权力剥夺。民众对于君主的权力具有最后的裁判与予夺权。所以,荀子指出:“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⑩在荀子那里,君民关系又被比喻为舟与水,君是舟,民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B11
就君臣关系而论,孟子提出如下的命题:“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B12 在此,君臣关系不是单向度的隶属或服从,而是交互性的。臣以什么方式对待君,取决于君以怎样的方式对待臣。臣在这里完全具有自己的独立的判断空间,它不依赖于君而存在。对于那种没有体现民意的国君,臣有权利也有义务去剥夺他的特权。这种剥夺是完全正当的:“闻诛一夫纣,未闻弑君也。” B13 在古代思想对于君臣关系的建构中,始终为臣在君权之外保留了一个空间,民众的生活而不是君主成为一切政治运行有效性与否的判准,也成为对于君主昏贤的判准。臣对于君必须绝对的尽忠,但是,古代思想从没把尽忠等同于绝对的服从。
汉代人解释“忠”为“尽中心也”,朱熹在解释“忠”时,也指出:“尽己之谓忠。” B14 这就是说,忠所处理的首先不是自我与他人的关系,而是自我与自我的关系。是否充分地忠实于自己,充分地尊重并实现自己,这就是尽忠的首要的含义。王船山认为,忠信意味着“躬行心得之实”,“以尽其心之所安。” B15 在君主面前,臣的忠诚就在于直接面对着来自内在良知的裁判,以这种裁判作为准则处理与君主的关系。由此,能够根据自己的真正所见、所想、所思对于君主的行为提出批评或直谏的人,才被视为忠臣。《郭店楚简・鲁穆公问子思》记载:“鲁穆公问于子思曰:‘何如而可谓忠臣?’子思曰:‘恒称其君之恶者,可谓忠臣矣。’公不悦,揖而退之。” B16 上述引文既表达了古代思想世界对于忠君的理解,也显现了一种信息,这就是知识阶层与统治阶层在对忠君观念的解释上存在着分歧,这种分歧反映了不同的权利―权力要求。
由此不难理解,古代思想世界之所以对政治正当性的诉求采用了天命论的形式,并非出于宗教神学方面的原因,其实质在于强调天命秩序是以民众为基础的社会政治秩序。作为个人,即使是君主,也必须顺应而不能违背这种秩序。换言之,作为天子的君主也必须接受这种秩序的限制。所以,天命论在古代思想中具有限制君权的意义,徐复观对董仲舒的研究,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B17
作为自发性秩序的天命
由于古代思想对于天命的独特理解,以民众的生活为基础、以历史―社会的方式形成的秩序成了天命的世俗化的表达方式。神圣的上帝在彼岸决定的观念现在转换为由民众来执行的道德的、社会的、政治的活动过程及其结构秩序。但是,在这种转换中,个人仍然没有被赋予主体主义哲学所给予的地位,天命并不反过来由个人来决定,或者说,个人就能完全地自我支配,成为绝对自律的主体。天命仍然表现为一种强大的制约力量,作为一种秩序,天命远远超出了个人的预知能力与实践所能控制的范围,在这个意义上,它表现为一种强大的自发性秩序。在这种秩序的参与中,人们不可能也不必要对之有清晰的意识。
在天命观念的上述转化中,孟子作出了突出的贡献。在《孟子・万章上》中,他对于天命作出了如下的界定:“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命不再是作为实体性存在的天的命令,它本身就是一种自发形成的过程;天也不再是彼岸的实在,它本身就不包含人格和意志的规定。这样,天命概念所处理的就不是人与某种实在的关系,而是人与某种秩序的关系,这种秩序以自然、无心的方式渗透到日常生活领域,它既非个人所能设计,同时又对人与社会的种种生活形式构成了限制,它的存在显示了政治活动的界限。通过它认识到的是“在外者”与“在我者”(孟子)或者说“在天者”与“在己者”(荀子)的对峙。在政治实践的层面,天命意识表现为一种提醒,时时刻刻意识到在外者的存在,注意到个人在政治生活中的局限性,始终保持对于民众生活所形成的强大的自发性秩序的尊重。只有当这一点被提升到政治生活的内在构成部分,并作为政治生活自身的存在维度时,正当性的政治实践才能开启。
政治秩序具有自生自发性的特点,在古代思想中,这是基本的观念。古代思想把包括政治秩序在内的秩序总称为“道”,并强调“道之大原出于天”。章学诚解释说:“道者,非圣人智力之所能为,皆其事势自然,渐形渐著,不得已而出之,故曰天也。” B18 政治秩序作为自发性秩序,它的形成是自然而然的,随时而渐著的,而不是人为制作的,也不是人的智力所能窥测的。参与这种秩序,依赖的不是以人的理智为基础的知识,而是一种实践的智慧。所以,在周初伴随着天命观念的,是那种天命靡常、难以测度的意识:“天难堪,命靡常。” B19 所以,早在《诗经》中,对于天命的把握没有被交付给理性,相反,实践的智慧、得自实践的直觉能力,被视为领悟天命的根本方式。“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B20 的说法,就表明了这一点。在这一点上,古代思想与自由主义大师哈耶克有相似之处。哈耶克区分了自发的秩序与计划的秩序,自发的秩序虽然是由人类群体的生活引发出来的,但是个体自身对此并无意图,换言之,有序的社会结构其实是个体活动的自发的、偶然的副产品。对于这种秩序的顺应,只有通过那种不能被言语命题阐明的默会知识或实践技艺才有可能 B21 。古代中国思想主导的知识取向正是这种默会知识,这种知识传统也只有在对自发性秩序的领悟中才能被激活。
对于自发性的政治秩序的感知,必然被引导到民情的体察中去。个中原因曾为章学诚道破:“道有自然,圣人有不得不然,其事同乎?曰:不同。道无所为而自然,圣人有所见而不得不然也。圣人有所见,故不得不然;众人无所见,则不知其然而然。孰为近道?曰:不知其然而然,即道也。非无所见也,不可见也。不得不然者,圣人所以合乎道,非可即以为道也。圣人求道,道无可见,即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圣人所藉以见道者也。故不知其然而然,一阴一阳之迹也。学于圣人,斯为贤人;学于贤人,斯为君子;学于众人,斯为圣人。” B22 个人虽然不能恃其心智来测度天命,但是天命秩序并非完全不可以体察。由于,天命就是民众生活过程中自发形成的秩序,人们以日用而不知的方式在参与着这种秩序。因此,从民众现有的生活中就可以发现这种秩序。
对于秩序的自发性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