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鹏:在南方周末写特稿(一)」正文
汤姆・伍尔夫1963年被《ESQUIRE》杂志派去制作一篇关于特制汽车的报道,他写得不像新闻,像印象记,题为《桔片样的糖果色流线型娃娃》,这就是新新闻的滥觞。后来诺曼・梅勒、杜鲁门・卡波特、詹姆斯・鲍德温等人也加入进来,新闻小说就蔚为大观。新新闻就是借鉴虚构文学的写作技巧来写作新闻事件,一切技巧都可使用,惟一的原则是事实不能编造。新新闻因为实验性而在那个喜欢实验性的年代出尽了风头。理所当然,后来它退潮了,合理的成分被新闻界继承下来,就是“特稿”,普利策新闻奖为它单独设立了一个奖项。
特稿很难定义,不过可以描述为一种文学性的新闻,题材不强调硬度,截稿时限更宽松,通常不超过一万字。在中国,特稿其实早就在尝试,“报告文学”即是。可是报告文学有两个弱点,一是它不够真实客观,二是它的文学性很差劲。这两个弱点就其定义而言太有悲剧性,我说起来都觉得残忍。很多报刊多年以来也一直在做着特稿,毛病跟上述的类似。这类作品很疯狂,铺排起来没完没了,没影儿的事也可以写得纤毫毕现,只要里面有个人物红了眼圈,就一定夸张为嚎啕大哭。在中国,真正意义上的特稿是从南方周末开始的。特稿的中国定义是由南方周末来下的,实际上我们一直在确定中国式的特稿该怎么做。
南方周末的市场认可度高,生存压力小,就有余裕来做一些读者面相对狭小但更有品质的版面,比如“往事”版。这些版面对市场的刺激更和缓,却能建立很好的美誉度。我个人理解,这是2003年我们开始有自觉意识地制做特稿时的背景,我们因此可以相对从容地施展才能。
南方周末内部把《举重冠军之死》看作是报史上第一篇特稿,我自己倒觉得,这份报纸一直是很强调文本质量的,以往的很多尝试都带有特稿色彩。回到刚才我们对特稿的描述,你会发现,它的粗略意图无非是把新闻写得更好看。这样的东西其实算不得某个个人的发明,它的出现是必然的,在美国是这样,在中国也是如此。2003年6月之后的两年是南方周末的特稿的发育期,《普利策新闻奖特稿卷》常被当作范本,可实际上,我第一次读到这本书已经是《举重冠军之死》发表的半年后。特稿在南方周末的出现,其实是南风轻拂花朵开放一类的自然之事。在一流纸媒圈子里,大家早就知道可以“像写小说那样写新闻”,也明白这就是特稿的特征,偶尔尝试,效果不好,也就半途而废,欠缺的可能只是规范意识和技术能力。
SARS流行期间我短期呆在广州,杨瑞春也刚到广州就任专题部负责人,是叫总监还是叫什么我已经忘了。我出发去沈阳做《举重冠军之死》的采访那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杨瑞春在办公室里跟我说,这个报道她想做成特稿,我说,好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时间紧张,我马上就去了机场。南方周末的特稿就是从这么两句话里来的。这个报道在报社内部有点儿小震动,大家说,这么做不错啊。怎么不错呢?就是紧紧抓住故事,一刻都不松手,什么铺陈啊,剖析啊,条理啊,都少来。不久南方周末就设立了“特稿版”,后来叫“新闻二叠”,有好几年的时间,南方周末在向新闻专业主义转型,也要在报道尺度上适应外部环境,从外面看仍旧是一脉风光,从内部看就有点儿艰难,特稿做得不错,而且越做越好,算得上是难得的增长点。
说从容,其实也不容易。不是每个题材里都有举重冠军,都有人死,都可以通过一个小故事的孔洞窥见重大的现实问题。有《举重冠军之死》这样的题材,对南方周末特稿的开端来说是个运气,却不是常态,后来的很多特稿报道的题材,用新闻业的传统眼光看上去软得不像话,像南香红的一些报道,《盲艺人的乐与路》、《孤独的孤独症》等,写作精良而且充满对人的理解与同情,却会在内部引起争议,同样是她,去写三峡、四合院保护,就广受赞誉。大家都是看题材。特稿版会做一些与女性、健康、心理有关的题目,在南方周末内部也争议激烈,常有人说,为什么做这么软的题目?这声音从来没有消失过,只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特稿版在“错误的道路”上越做越好,反对的声音才终于在这个倾向于认定自己惟一该做的新闻就是这个国家里最重大、最震撼人心的新闻的地方变得微弱起来。
南方周末特稿本身也在变,也在自我突破。在2005年之后,我们开始有意识地选择一些非常重要的题材。在特稿已经在一流纸媒上形成潮流之后,题材和指向成了我们的与众不同之处之一。我们用两年时间成熟了,或可说脱胎换骨了。比方说,我的《无情戒毒术》是一篇文笔不错的特稿,但它说了什么呢?一次手术和手术的伦理学危险。读者的注意力大半被集中于手术本身,而意义之核,伦理学危险,却不会同等地被注意到。这是作者操作的意图所致,是新闻意识的结果。从技巧上说,这篇报道还受到了普利策获奖作品《凯利太太的妖怪》的影响。可以作为对比的是,《一块煤的利益之旅》,作者是同一个人,同样是一个吸引人的故事,但它的意义之核,煤炭经济如何在我们的公路上运转,却须臾不会脱离读者的脑海。除了《无情戒毒术》之外,在写作技巧上,我的特稿已是完全独立和原创的,因为非如此不可。这是另一种新闻意识所致。这中间的差别,就是2004年和2005年的我们的不同思路。最初我们也做一些有重大指向的题目,但在2005年后,用特稿来承载其他新闻产品不能承载的意义,才成为有意识的诉求。这种思路的顶峰就是2007年末的《系统》。
《系统》是曹筠武的作品,我是编辑。这篇报道讲的是什么呢?你可以自己找去看。题材无非是网络游戏而已,但是没有任何中国新闻作品的主题和野心会比它更大。
我们始终认识到中国的现实。我们始终希望用一个充满戏剧张力的小故事,指向这个国家的重大问题,无论它是体育举国体制、艾滋病危机、通货膨胀对乡村生活的影响还是都市中的文化嬗变。我们不再做那种文笔生动但是意义有限的特稿。我们在中国的现实中扎根甚深。
但是,回到逻辑的原点,“轻”的特稿完全不能做吗?我从不这么认为。如果它有南香红的水准,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我都会很高兴它出现在南方周末的版面上。在没有本质缺陷的前提下,一个足够优秀的优点可以征服一切,在任何行业里都是这样。我们不再操作南香红式的题材,不是因为这些题材不该做,而是因为南香红离开了,这样的记者已经没有了。2009年我也离开了,大概我也会留下一个小小的空洞。题材仍在那里,但适合操作的人不在了。如果你失去了一块美玉,不要想得到另一块,因为不会有另一块,重要的是用新的东西填补空缺。我想重要的是南方周末有一个丰富的人才矿床可以持续开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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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作品集《大地孤独闪光》分成四个部分,每部分之前有个引言,原无标题,体会、经验、看法、旧事,都说点儿,这是第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