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章润:论“家国天下”

作者:发布日期:2016-05-17

「许章润:论“家国天下”」正文

内容提要:“家国天下”这一古典汉语修辞,沿用至今,意味着一种双重四位一体的间架结构,其为一种文明时空、政治想象、世界图景和道德理想,将个人抱负、集体寄托、民族理想和公民憧憬,分际合围,并立组合,托付于这一立基于人道理想的文教本质性与充盈普世情怀的典范性价值真实。因而,其以文明间架组织公共空间,遵循承认政治的相互性普遍主义,蔚为一种立国模式,也是一种当下人生价值论,以和平为凭,以自由立国,自由即善,而适成一种世界公民共和主义。

关 键 词:家国天下  世界公民共和主义

本文旨在围绕“家国天下”这一汉语修辞,从文化政治学视角,在中国文明谱系中,借由知识铺陈、学理描述和文化评论,对其文明蕴涵和政治想象,作一粗浅说明。

凡此四字,连缀一体,早成定式,作为一个固定的汉语表述,喻示着一种特有的中国式文明间架与政治时空,也是一种超迈的道德理想与人间情怀。实际上,中国文明语境下,经年涵养,积久成习,但凡述及一种文化时空、政治想象与人间情怀,指谓四海之内众生一家的普世寥廓意境,无远弗届,天人交际,却又能近取譬,登高自卑,辄言“家国天下”。进而,“家国情怀”和“天下之志”等次生表述,早成中国文明传统中含义确指、意蕴丰沛的意义单元。事实上,凡此叙事和心态,仿佛已成中国文明内部的一种普遍性论述,彻古彻今。此于近世神州板荡、悲欣交集之际,尤为凸显。尤有甚者,今日中国成长,正在重返大国行列,心智愈见广阔,心性更加强健,则此普世辽阔情怀,遂于记忆深处日渐复苏,愈发浓郁。在此,此种文化情怀和政治想象如何见容于既有的世界体系,则悲喜交加,既有待吾人学理爬梳之日就月将,更有待于当下实践之日征月迈,而寄望于历史进程之日升月恒。另一方面,有时在个体意义上,指谓读书君子的宏阔人格、浩瀚抱负和远大理想,亦以此作结。故而,对此表述和修辞,我们并不陌生。此刻在文化和政治两个维度上,围绕于此作一学理描述、义理引申和文明畅想,大概算是一种文化政治学研究。

在此,古典中国的经久涵育、繁复叙述和多元体认,与此刻本人对它们的一己体认、衷心向往和个体复述,概为两个层次。在中国文明谱系中,究竟古人的真实命意为何,对此怀持何种体认,又是怎样畅想论述这一问题的,在知识、学理和思想层面,需要梳理贯通,方得有所归纳。这个作业尚在进行,资料与学思有限,暂难呈现,有赖群学群力。但古往今来积攒的思想史资料,以及近代以还神州几代学人于现代学术视野下的诸多钩沉评议,横跨历史与哲学,往还于思想与史实,早已预为绸缪,有待于承继爬梳中更作发覆。①因而,立基于先贤的研究和同时代学者的观察,退而求其次,若自文化政治学出发,根据当下的有限阅读、体认乃至于向往,就此四字修辞概为文化政治学阐释,倒非全然不可。所以,本文大致锁定“在我看来”,于力争切合吾土吾族古人心意的前提下,将此刻在场的“我的体认”描摹出来,将“我的向往”叙述出来。因此,而有从意象至义项、再到意向的递次叙述,以及后续的种种申论。

一、意象:一种文明格局中的典范性价值真实

古往今来,“家国”连用,导源于中国文化复杂的家国架构,积淀为中国文明亿万子民文化心理上的家国情怀。孟子说,时人辄言“天下国家”,其实,“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孟子•离娄上》)②,竭言个体修持的基础意义,由此连缀起自身家、王朝而至普天之下的意境,造成了近儒梁漱溟先生所说的“近则身家,远则天下”的阔达宏远而又伸缩自如的时空。③此处“时空”二字,既指现实人生栖息安顿之所的生活世界,亦谓文化情怀与政治想象,无远弗届,直至天人沟通。由此,身之为一种身心灵肉合一之体,衍生为“生民”与“天民”之别。生而为人,天造地设,无所选择,为吃喝拉撒而打拼,从而,也就天然获享其自然权利,故谓生民。而每个生命均获秉天命,内涵灵性,所谓天生德于予,具有在自由而平等的社会政治条件下追求幸福的权利,其得为天民。就此而言,论者以孟子的天下观念乃是西周“敬德保民”思想之踵事增华,可谓得其概要。④

而自《大学》以“修齐治平”厘定身心、家国与天下的修习次第,至明末顾炎武正式将“家国天下”连缀成词,暗合了生民臻达天民之生命旅程,表明这一义理和意象,历经递补充盈,已达圆融。一旦“家国天下”四字连缀,则新意生焉,义理宏矣,意境旷达博大,心境刚健优美。其心怀普世,无分别心,却又着意登高自卑,请自隗始,饱含上进提澌之勉励,尤值赞叹。而兼容微观宏观,并蓄人文自然,曲连沟通,圆融无碍,却又分际井然,实在是古典中国文明嘉惠汉语学思的伟大修辞。

(一)文教传统与典范性价值真实

有关“家国”内涵及其内在理脉,特别是“家国同构”,其利病,其顺逆,前人已多叙述,此处不赘。其间关键,要亦“天下”二字。盖因无论历时性还是共时性,对于何为“天下”,可能多有异议,使得今日围绕凡此四字修辞打转,必当慎于解读,从“天下”始,至“天下”终。固然,殷周与秦汉对于“天下”的界定就已然有别,唐宋和明清的理解,亦有不同。周人将天子治域称为天下,孔孟以天下有道无道决定行藏用舍,还是在此语境立论,所谓“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言逊行”。周革殷命,周人损益殷商宗教,使“天”成为最高的神,概为一变。所谓“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以天为至高至善,则此刻之天,已为德性之域,标举为超越之境。至于秦汉一统,天下意味着帝制国家,凡朝政所及,无所不包,同时泛涵广大普世,则又同时回返尘间,包容亿兆,无肤色性别和种族民族之分别。其间分际,正如太史公称颂舜帝平定蛮夷狄戎,“四罪而天下咸服”,此刻天下亦即普世,亦即全人类。

盖因具体就中国历史进程来看,从诸夏到中国,再到天下,可分两层。一层是实体中国文明的不断扩大,所以“天下”的范围在不断增扩,实指,有边界,可量度。就此而言,中国就是天下,天下就在中国,它们一而二,二而一,既是实际生活世界,也是规范世界,还是意义世界。另一方面,天下是文化意象,也是文明意向,比如等因奉此的奏章诏令中常用的“今天下初定,海内思安”这类修辞,此处的“天下”既可能是特定历史时段的朝政疆域,也可以说就是普天之下,虚指,无远弗届,不可量度。

就此第二层面的天下来看,其间涉及华夷之别或者人兽之分,谊属自然。盖华夷之辨之断限不在种族,却在文化,即钱锺书先生指谓之“华夷非族类(ethnos)之殊,而亦礼教(ethos)之辨”。《全唐文》卷686皇甫的“东晋元魏正闰论”喟言,“所以为中国者,礼义也;所谓夷狄者,无礼义也。岂系于地哉?杞用夷礼,杞即夷矣;子居九夷,夷不陋矣”;卷767陈黯的“华心”一文亦谓:“以地言之,则有华夷也。以教言,亦有华夷乎?夫华夷者,辨在乎心,辨心在察其趣向。有生于中州而行戾乎礼义,是形华而心夷也;生于夷域而行合乎礼义,是形夷而心华也。”⑤实际上,圣人所谓“有教无类”,早如陈寅恪先生所言,即是文化高于种族之义;“胡化”抑或“华化”,义在文化,而非种族。⑥此亦即如太炎先生在《革命之道德》一文中所述:“匹夫有责之说,今人以为常谈,不悟其所重者,乃在保持道德,而非政治经济之云云”。⑦换言之,不仅道德比政权更重要,而且,所谓道德,一种圣人之道,也就是文化信念与德性理想,才是修齐治平之根本。因此,无种族分别,无地域歧视,皆为普天之下也。申而言之,帝国之为帝国,而且必定是所谓普世帝国,一个重要特征就是立国时间上之无始无终与帝国疆域之无远弗届。汉儒崔论及为官贪廉,切入人性,喟言几乎官无不贪,“虽时有素富骨清者,未能百一,不可为天下通率”⑧,则此间“天下”,既为汉政所及之宇,亦为普世之内,可为一例。又如,汉译1864年《万国公法》刊行,张斯桂序称,“间尝观天下大局,中华为首善之区,四海会同,万国来王,遐哉勿可及已”,则此处“天下”,等同今语“世界”,也就是“万国”,不惟华夏。

因而,一方面,在历史的视野,“天下”有其固定疆域,常常等同于实际有效统治空间和文化散布之所,断然不能将“天下”本质化。“实际有效统治空间”意味着“政治止于水边”,家国之外非神即兽,但是“文化散布之所”却为此网开一面,意味着有教无类,使得天下从来都是一个开放的体系,无远弗届,也是一种不断朝着启明迈进的历史进程。从而,另一方面,自法政哲学看,则“天下”又是廓然存在于天下,蔚为一种文教本质性,或者,一种典范性的价值真实。就此而言,汉学家指认古典中国早期的“国”是一个“权力体”,而“天下”则为一个“价值体”,一个文明化的社会的概念,价值的要求是绝对的,而对于国家的忠诚则是相对的,以此分疏,可谓得其概要。⑨其实,本来汉语之“天”,即有从“自然之天”到“德性之天”,再到“超越之天”等层次之递进转折,早已为古今华夏儿女所体认分别。(10)金岳霖先生曾在一份英文短论中以“自然”和“自然神”来对译“天”字,也正在于体会到其间的层次境界之别,只不过在他看来,“有时强调前者,有时强调后者”,视乎语境而已。(11)所以,“亡天下”之“天下”,自亦包括典范性的价值真实,也泛指无远弗届的时空。

在此,正如许纪霖教授在《国家认同与家国天下》一文中所言,古典中国不仅具有典章制度的政治连续性,更且具有宗教、语言、礼乐、风俗的一贯性,这一以中原为中心的政治―文明共同体就叫“中国”。从地理概念而言,古典中国是指中央王朝直接或间接控制的地域,包括直接治理的郡县,也包括那些间接统治的册封、羁縻、土司之地。在中国疆域之外,那些朝贡藩属国,如历史上的越南、朝鲜、琉球、暹罗、缅甸、苏禄等地,虽然不属于中国行政辖制,却是天下的一部分,通过朝贡体系参与到中国为核心的天下秩序中来。(12)实际上,在具体而世俗的意义上,大汉丝绸之路纵贯东西,两晋以还而至隋唐宋明,佛教景教递次东来,郑和纵帆遨游,更不用说有清带着嫁妆入主中原,将“中国”纵深拓展至中亚,“天下”不仅在地理意义上获得实在拓展,更且框含了繁博而多元的人文世界。逮至清末古今中西辐辏,“万国交汇”,天下更且早已超逾中国,甚至也不以我们栖居的这个小小星球为界呢。因而,较诸前现代欧洲的“一个上帝,多个王国”,古典中国是“一个天下,多个王朝”。与此相应,在意义秩序方面,开合之间,体现为“一种文教,多种宗教”。经营此际,出入天人,则纵贯来看,“经史义理、诗礼文教、伦理纲常、王道政治和家国天下”五项,得为中国古典文教的核心,而总归由“家国天下”来提携,来统领,纲举目张,蔚为一种文教本质性和典范性价值真实。

其间转折,圆融无碍,晚清薛福成的名作《筹洋刍议》中的一段话,可谓道尽:

上古之世,人与万物无异耳。自燧人氏、有巢氏、庖羲氏、神农氏、黄帝氏相继御世,教之火化,教之宫室……以启唐虞,无虑数千年,于是洪荒之天下,一变为文明之天下。自唐虞迄夏商周,最称治平。洎乎秦始皇帝,吞灭六国,废诸侯,坏井田,大泯先王之法。其去尧舜也盖二千年,于是封建制天下,一变为郡县之天下。……降至今日,泰西诸国以其器数之学,勃兴海外,履垓埏若户庭,御风霆如指臂,环大地九万里,罔不通使互市,虽以尧舜当之,终不能闭关独治。而今之去秦汉也,亦二千年,于是华夷隔绝之天下,一变为中外联属之天下。(13)

换言之,凡此三变,时空四延伸缩不等,其为天下则一;具体政制和宪制有变,皆为天下如一。而贯通其间,循时以变却不离其宗,经权之际,一脉延绵的,正是这个文教本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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