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无文的文化

作者:​金克木发布日期:2015-01-27

「金克木:无文的文化」正文

南朝梁代昭明太子萧统主编的《文选》是中国最早一部文学作品选集。隋唐以后读的人越来越少了。现在的人大概以为这书注重文学形式,是骈俪的文和雕琢的诗的合集,思想不高,语言太难,更加不去读了。问题是:这样一部很“文”的书里有没有无“文”的文化?

不识字人的文化和识字人的文化是不能截然分开的。文化的记录是文字的,但所记的文化是无文字的。文字的文化发展自己的文学。无文字的文化也发展自己的文学。有文字的仍然在无文字的包围中。试从这里窥探一下。

很文的《文选》不收汉代王褒的《僮约》,可能因为它俗而不雅。但不雅的供词收进去了。这就是那篇《奏弹刘整》。这属于知道的人少而读的人更少的文章一类。

《文选》收入各种文体,包括公文。其中有“弹章”,类似检举信或起诉书,不过是官对官的。以前的御史官的责任和权力就在于弹劾官吏,动不动就“参上一本”。他们是“言官”,专职是对皇帝“进言”。这在小说戏曲里很多。“参”奸臣而受害的御史是好官,得到同情。老百姓除造反或侠客行刺外无法打倒贪官,只有告状;告不上“御状”,而且百姓告官有罪,只能盼望“清官”去对“贪官”参上一本。包公的名声多半由此而来。他“参”了驸马,还“参”到皇帝,闹舞出“打龙袍”的戏,使皇帝认了不孝之罪。这是无文的文人所编造而无文的老百姓所喜爱的故事。这种弹劾的事名为替皇帝监察,实是给老百姓开一个出气阀门,减消想造反的怨气。这事本身是在官民之间通气的,也是有文和无文的交会之点。弹劾的是什么呢?可看“弹章”。《文选》收了三篇,都很有意思。一篇是沈约的,两篇是任的。内有供词的是弹刘整的一篇。作者任和昭明太子同时。

皋陶是中国的第一任大法官吧?他怎么审案子的?《尚书》的《大禹谟》、《康诰》、《吕刑》中有些法学原则和律文,但没有案例。《论语》记孔子说子路“片言可以折狱”,又说“听讼吾犹人也。”(《颜渊》)怎么“听”的?怎么“折”的?怎么起诉?怎么问口供?很缺。有的是判案、定罪、行刑,犯人在就刑前讲什么话,如《史记》中记李斯的话,没有过程。后来有了侦察,“私访”,见于公案小说。有了判词,如唐代张的半真半假的《龙筋凤髓判》。但审案的全过程很晚才在小说戏曲中出现。最早的供词记录和检举状见于文字而且被认为文学的恐怕就是这篇《奏弹刘整》了。

审问案件的衙门正是有文的文化和无文的文化的交会点。问案的,写状的,记口供的,写判决书的,不用说都是识字的有文之士。犯人、证人、衙役、公差等人恐怕未必识多少字。宋江当押司,能作“反诗”,也不像是读过多少书的。问案的人中,若是刑名师爷,或科举正途出身的,那是有文的,但也有不少是不知怎么当上官的,不见得有文。官越大越靠不住,说不定是什么王爷、军爷,甚至是太监如《法门寺》戏中的刘瑾,虽则识字却未必读书,一样能决人生死,或打板子、流放。所以公堂之上乃是中国文化的荟萃之处。有文的,无文的,讲理的,不讲理的,统统在这里。再加上案前、案后,堂上、堂下,那就是文化广场,表演民俗心态的广阔天地。可惜只有晚清小说及戏曲有些较多的描写。以前也只是在笔记之类书中有据说是真实的记录。戏曲中关汉卿写了不止一篇问案子的戏。堂而皇之进入史册配合刑法志的似乎不多。进入文学的只怕这篇对刘整的弹章是头一份,离现在已经一千五百年左右了。

刘整是什么人?被弹劾的是什么事?他不过是一个“中军参军”,和寡嫂的产业吵闹,嫂子告了小叔子。所争的是几个奴婢,有公用的,有分归两房的。小叔子把分给侄子的奴和婢占为公用,将一个婢子卖了又不分钱。有个婢子偷了寡嫂的东西,小叔子不认,反而全家去嫂子屋中“高声大骂”。叔打侄。嫂子出问:“何意打我儿?”小叔又叫婢子:“何不进里骂之?”婢子便动手冒犯女主人。这篇弹章除首尾外全是录诉状原由及审问奴婢所“列”供词记录。虽非口语录音,记录简括已经文言化,但尚存奴婢口气“娘云”。这本是极其微小的事,似乎值不得上奏朝廷,惊动皇上。但由于犯者是个官,以致惊动了“御史中丞”以“笔”(非韵文,公文、应用文)著名的任。他开口便设马援当年对嫂子如何恭敬,“千载美谈,斯为称首”。(这两句曾在《镜花缘》中讲双声叠韵时引过。)随即“顿首顿首死罪死罪谨案”,抄录诉状供词及审问吏议。以后加上“臣谨案”,认为被告本非贵族,“名教所绝”,因为是“前代外戚,仕因纨。”他这样对待嫂侄,“人之无情一何至此!实教义所不容,绅冕所共弃。”所以建议罢官,治罪,“悉以法制从事。”最后是“诚惶诚恐以闻。”

关于这篇弹劾公文的文章及其社会内容这里不论。要提请注意的是雅俗相错,贵族与平民互通。“名教”、“教义”是要隔绝,而隔绝不了。文中说的“无情”的“情”指的其实是“孝悌”之礼。“情”生于礼。礼规定了“情。”父母死了,“哀毁骨立”,这就是“有情”。不敬兄嫂就是“无情”。“无情”与“无礼”、“无义”是相连的。“情”在礼中,不能越轨。礼规定“嫂叔不通问。”(《礼记》)现在“高声大骂”,当然是“非礼”,也就是“无情。”何况又是平民出身靠裙带关系做的官?关系在前代,现在靠山倒了,他就不配做官。文中首先强调指出他的身份。平民而又“无情”,这就是犯法,要治罪,罢免官职。可是为什么官民,主奴,雅俗,文白,都混在一起了?很明显,礼和“名教”定下轨,正是因为事实上无轨。由于“无礼”,才有“礼”。少数的“文”是处于多数的“无文”之中。因此,第一部将自周至梁八代诗文“略其芜秽,集其清英”(《序》)的《文选》也不免收入不文的供词。

这类不文或“无文”的文化常被称为民间文化或下层文化,并不确切。若单指文学,没有用文字记下来的叫做“口头文学”还可以。记下来而不为文人、雅人、高人所承认的称为“俗文学”就有些勉强,因为其中有不少是文人喜爱以及自己创作的。如词、曲、小说在古代只是不入官方考试,并不是不入文人书斋。至于比文学范围更广的文化,那就从来不专属于上层或下层,也不是只在民间,而是遍布于全国、全社会。前面提出了衙门,公堂,并以古代有文字的文学的一个高峰《文选》中的一篇弹章为例。不妨再多想一想,所谓民间文学不是有许许多多是起于下而兴于上的吗?远的如《诗经》中的“风”是怎么采集保留下来的?是不是经过有文之人(如号称“删《诗》”的孔子)整理、修饰以至改写(去方音、方言)的?楚王不是有优孟当面表演,五代后唐不是有“伶官”吗?近的如京戏、西皮、二黄入北京以后,不是慈禧太后特别欣赏还在颐和园中修一座大戏台吗?“小叫天”谭鑫培等著名戏曲演员不是当“宫廷供奉”侍候“老佛爷”吗?怎么能限于“民间”呢?

高级的,“文”和“无文”的文化的交会之处首先是宫廷。

从秦始皇到清宣统皇帝,有几个皇帝是能文之士?恐怕还是“无文”的居多。识字的也不过是能批奏折而已。读书能文的皇帝,从秦始皇算起,紧接着的项羽、刘邦都不好读书,不喜儒生,不过各留下一首歌词:《垓下歌》和《大风歌》。严格说也不过是古代的“顺口溜”,是配乐歌唱的。汉武帝有《秋风辞》。他和唐太宗同是能文能武的大皇帝。曹操、曹丕都在诗人之列,但没有一统天下。唐玄宗长于文艺,尤其是乐舞,政治不大及格。词坛盟主李后主,工书善画的宋徽宗,都是亡国之君,当了俘虏。词人李中主也去帝号称臣。赵匡胤、朱元璋不必提。忽必烈是蒙古族人。明成祖虽修《永乐大典》,仍是武胜于文。只怕算到满族的乾隆皇帝就数不下去了。有“文”的皇帝实在是寥寥可数。皇帝“无文”也不一定是坏事。有“文”的皇帝懂“文”,也不一定对文化有利。

皇帝本人以外,他周围的人更是无文者众。后妃有文的极少。宫中最多数的人是太监和宫女,其中有几个识字的?“御沟流红叶”是真有其事吗?是真的,也是因为稀罕所以名贵。从秦汉到明清,太监对于皇帝的影响之大是无法估量的。第一名,指鹿为马的赵高就是“宦官”。唐玄宗信任太监高力士超过诗人李白吧?魏忠贤有文化吗?他那么善于弄权,能够使“生祠”和干儿子遍天下。这也是文化,不过是无文的文化,不学而有术的文化。清末的李莲英更不用提了。

现在再来看《文选》。其中作者差不多都是官,还有帝(汉武帝刘彻,魏武帝曹操,魏文帝曹丕)王(陈思王曹植),应当是上层文化、官方文化、有文的文化,决非民间无文的文化了。那倒不一定。假如不存成见,就会承认有文和无文互为表里,可分而又不可分,正如人体可以解剖区分而生理、生活一人实为一体。这样来看,除文学语言用了比口头方言笔下异体能传播更远更久的通用语(文言)以外,无文的一般人的文化到处都是,赋、骚、诗、文中全有。许多话都已变为成语,流传千载,至今才有点断绝迹象。随手举例,翻到《六代论》,据说是曹同写给魏代掌权者曹爽(后被司马懿所杀)看的,读的人不多。文中有“百足之虫至死不<IMG=DS9107037AZA>,扶之者众也。”其中的前八个字不是现在还有人口头讲吗?可惜后半句实在是用意所在反而不传。这又是为什么?是不是像曹爽那样的人多,不爱听需要群众扶持的话呢?这是不是成为习惯的心态呢?爱听什么和不爱听什么都是心理趋向。紧接这一篇是《博奕论》,是针对吴国当时盛行下围棋而写的。这更是民俗了。同时也是“官”俗。这篇文中反对下棋的理由,一是耽误时间,二是耽误功名,不能升官发财。这第二条是主要的,因为“大吴受命,海内未乎,圣朝乾乾,务在得人。”“一木之枰,孰与方圆之封?枯棋三百,孰与万人之将?”如果“世士移博奕之力”,“用之于诗书”,就成为圣贤;“用之于智计”,就成为张良、陈平;“用之于资货”,就成为大富豪;“用之于射御”,就成为将帅。而下棋“胜敌无封爵之赏,获地无兼土之实”,都是空费时间。这样看来,下棋的人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只要不“妨日废业”下棋,把才智用于升官发财为朝廷所用,那就好了。这也就不怪吴国当年围棋大盛,至今还传下不定真伪的吴王孙权诒吕范下棋的棋谱了。此外,挂名宋玉的那篇《招魂》不是地道的民俗吗?《古诗十九首》中那首“青青河畔草”连用叠词,形式新颖,结语竟是,“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这不是大有现代诗风吗?《文选》中的民俗心态真是说不完道不尽。文辞古,那是一千五百年到两千年以前的古人写的啊。可是心态呢?也那么古吗?

《文选》赋中缺了陶渊明(潜)的《闲情赋》。这篇未入昭明太子主编殿下的“法眼”,也许是由于“人言可畏”,有舆论压力,不愿改变陶公形象吧?“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想变成带子束在她的腰上。“愿在丝而为履,随素足以周旋”。想变成鞋子跟着她的脚到处跑。变成这样,变成那样,总是会被抛开,不能时刻不离。这实在太浪漫了,过于现代化了,“超前”了,所以不得不割爱。陶大隐士清高飘逸,为什么要作这篇赋,以致后人说“白璧微瑕”?这就要看赋的本文。“闲”是“防闲”之“闲”。子夏说:“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论语・子张》)“闲”就是栏,拦住。只“闲”大德,不“闲”小德,何等开明?陶老先生要“闲”住“情”,可是只在开头点了一下,全文大部分都是描写“情”的幻想。这好比暴露阴暗面之前有一顶光明大帽子,实在压不住阵脚。这样的“穿靴戴帽”点出用意,或者还不明点而暗指,是不是我们的讲话、作文、作诗、著书时不知多少年多少人留下来的一种习惯,一种不必有意学而能心领神会不由自主就运用的方式?这算不算是民俗心态?《水浒传》的“石碣天文”排座次,《金瓶梅》的死后因果讲报应,“只是近黄昏”,“更上一层楼”,诸如此类数得过来吗?

《文选》有个“连珠”栏目,只选了陆机的《演连珠五十首》。“连珠”是汉魏六朝的一种文体,后来没有了。据说许多人都作过。这种文体是骈俪对句,“辞丽而言约,不指说世情,必假喻以达其旨,而览者微悟。”“欲使历历如贯珠,易看而可悦,故谓之连珠。”(《汉书》)所选的陆机的五十首并不是不明说用意,只是将格言加上比喻,排成对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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