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嘉健:“美色恶心”所蕴涵的中国文化心理诠释

作者:发布日期:2015-03-02

「吕嘉健:“美色恶心”所蕴涵的中国文化心理诠释」正文

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在关于审美与性、爱情与欲望方面的判断存在着对立的范式,在历史上,中国关于女性的原型主要有:慈母,后妃,巫山神女,观音,烈女和妖妇。与情欲有关的是巫山神女,却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可望而不可即,表达性渴望、性缺失和性幻想的、忧郁哀怨的女子,至于其他,多与道德伦理或政治有关,例如“妖妇”是政的祸水,表示罪孽的渊薮。中国神话没有“女神”,今天大众文化传媒动辄称某某美女为“女神”,徒具色欲的迷惑,没有女神真正的意义。

中国古代流行一种关于“美色恶心”(美貌者却有丑陋品德)的惯例道德判断经验,几乎成为一些人不假思索的定见。不必费力论证,这种道德观的荒唐凭常识也知道不能成立。人们凭借直觉会知道:每个人的性感觉、性欲望都会和美感密切相生,即使一个性交媾能力弱化、甚至失落的老人,还会保持着旺盛的性感觉和性欲望,皆缘于对美色艳羡的执着反应,这也是解释不少出宫之后有钱的太监,也要娶妻妾的心理学依据。心理学指出:由于媒体提供了强烈的美色尤物刺激形象,导致许多人对身边普通姿色的配偶失去性趣,这种对比心理从反面反映了人性的性欲望和性感觉,总是与美色反应相关的。――由此可以断定,中国古代流行的“美色恶心”的判断,至少也是虚伪道德的幌子掩饰而已。本文对此想做一个详细的考察。

首先从一则日本禅的故事说起。

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叫春蓟。春蓟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子,很小就被迫出嫁,后来婚姻告终,她进入了大学,主修哲学。春蓟不但长得人见人爱,而且她本人也见人就爱。她在大学时有过爱人,而在哲学让她失望之后,她到庙里习禅,习禅的人又都爱上了她。

末了,她到了京都,成了一名热切的禅生。她在建仁分院的几位兄弟对她的虔诚颇为赞赏,且有一位与她意气相投,自愿帮她习禅。建仁寺的默雷方丈非常严厉,他自己严守戒规,也要求僧侣亦如法而行。现代日本的僧侣,对于佛教失去的热情,从纳妻方面活现出来。默雷方丈经常拿着扫帚到属下的每个僧院去驱逐和尚夫人,但他赶得愈凶,来的愈多。

在建仁分院里,住持的夫人对春蓟的热切和美貌燃起了熊熊的醋火,她听到僧众赞叹春蓟用功习禅,心里颇为不快,乃撒布谣言,说她与一名男生如何如何不规矩。结果那个男生被逐出院,而春蓟亦被开除。

春蓟心想:“我也许是误解了爱的意义,但我的朋友如果受到不公的待遇,那么住持的太太也不得留在庙里。”当天夜里,春蓟一把火将那座有五百年历史的寺院付之一炬。因此她落入了警察手里。

一位年轻的律师对她发生了兴趣,试图努力为她减刑。春蓟对他说:“不要帮助我,我仍会做出使我再度坐牢的事情来。”最后,当她坐满了七年牢狱,从狱中释放出来时,年届花甲的狱长却迷上了她。

可是,这时候大家都把她看成了一名“惯犯”了。再也没人愿意和她来往,即使那些相信即身成道的禅人也回避她了。她的亲属与她了不相干。她病了,穷困又虚弱。春蓟发现:禅是一回事,学禅的人是另一回事。

最后她遇到了一位密宗上师,后者教她持欢喜佛的名字,使她的心灵得到了一些安慰。她终于离开了人世,死时不到三十岁,风韵犹存。

她曾将她的遭遇笔之于书,并向一位女作家口述了一部分。当她死后,这些记述为日本人读到,那些曾经排斥她、憎恶她、中伤她的人,都禁不住落下了悔恨的眼泪。(《春蓟的故事》,见【美】李普士《禅的故事》,P7-9,北方文艺出版社,1987-6)

春蓟的故事说明:太美丽的人,即使自我如何娴静含蓄,也会招蜂引蝶,何况春蓟本人还是一个热烈的情种。凡极致的东西,天既纵之,天亦摧之。尤物是极品,既是尤物,便是敏感麻烦、惹事生非的角色;“尤”字之训,义兼特出、优异与过失、怨恨归咎两极相反意思,说明两个内涵是有因果关系的。便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李康《运命论》)

凡相反两极的事物,必不能置共处,放在一起就会乱其本质,破坏秩序。学禅务求清净,制心,节欲,故一切朴素,戒绝所有能够引起欲望刺激的事物。春蓟注定不能进入寺院,天生尤物,华艳鲜嫩,妩媚动荡,到了寺庙,一定会引起天下大乱,搅乱众僧本如止水的心。偏偏春蓟还是一个热切、多情、活泼和富有个性的美人儿,又曾经尝试过情欲焚身的恋爱婚姻,人见人爱,其亦见人就爱,这就十分恐怖了。不是道中人,偏向道中行,这就是魔鬼专门去挑战上帝,不合适的人来到了不适当的地方,于是产生戏剧性情境。宜乎世人将她看成风流“惯犯”,怨不得他家,完全是春蓟本人在最基本的常识方面缺乏明智,可惜她的师傅也糊涂,或者师傅本人一看见她,自己首先就迷惑乱性了。

从美学角度而言,“美”是一种使人不安的沉迷对象,因为她是一种稀缺资源,又超出多数原则,美令人惊讶,产生过度迷恋和向往,忘记现实存在的凡俗、丑陋和残酷,当人一旦离开美的照耀,会深感失落,转头怨恨美过于迷人而同时不能得到;美使普通人感到自卑,从而产生令自己憎恨自己的潜意识,但是人性是卑劣自私的,他最终不会憎恨自己,转而憎恨美的对象,或者转嫁危机给旁人。从心理学来看:羡慕、嫉妒、恨是一直打通的非理性情绪情结,羡慕不来,便是嫉妒,嫉妒不已,以恨怨了结。

无可否认,美人通常具有较丰富的“性感自觉意识”,这是因为她时刻从他人的反应和自我欣赏中获得姿色优越的自豪感,由此倍添风骚荡漾的妩媚感染力,不乏洋洋得意之自恋心态,甚至在男女交际关系中善于调情挑逗,富于浪漫情趣。正是这种浪荡张扬的美色妩媚具有强烈的诱惑性,导致敏感胆小的中国传统道德学家特别发展出含蓄、阴柔、温柔敦厚的诗教来抑制此类危险的情欲风格。中国女性之媚,以低回要妙、欲往还复、顾盼袅娜、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暗示为神品。如果违反了这种审美范式,便是不美。这是道德哲学的文化积淀。一种中国特色的逻辑归因是:美色→妩媚→淫荡,例如对杨玉环的形容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于是春从春游夜专夜,三千宠爱在一身。结果便是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把不可能的罪责都归在了美人身上。――“美人裙下是非多”,自是人间逃不脱的矛盾,中国尤其为此大兴道德禁律。

总括来说,美人会破坏普通的正常秩序,她使凡夫俗子迷失本性;美人会使英雄失去志向理性,导致伟大事业腐败,所以美人会成为失败归因的渊薮;最后,美人是不及者嫉妒憎恨的对象。

但是,在不同的文化境遇里,美人的文化命运会截然不同。

世人很早便发现,汉字里将很多丑陋、罪孽的意义,都归类在“女”字偏旁里,据统计,凡一百六十八字(徐珂《康居笔记汇函》之二《呻余放言》,转引自钱锺书《管锥编》,P1034)。其实这样看问题,还是偏见,人们没有注意到:一方面是罪孽丑陋品性、坏人坏事类的多是“女”字偏旁,如奸,妄,妒,婪,嫖,嫌,(懒),妖,婊,婢,(淫),媾,妓,姘等,另一方面,最好的东西,也是带“女”字偏旁的,例如:好,妙,姹,姝,嫩,妍,嫣,婧,姹,,娥,娟,娴,,婉,娈,娇娆,婀娜,妩媚,娉婷等。――单看这些字的归类,就可以看出有趣的“美色恶心”的道德化问题:凡是形容好东西的带着“女”字偏旁的,只是形容美色气质一类,而凡是形容丑陋东西的带着“女”字偏旁的,都是指道德行为、心理的判断。

为什么最让人鄙视和最让人珍爱的事物和性质都由“女”字旁来兼任呢?世人并没有想过这个因果关系,其实是两极相通原理。两极相通,物极必反,例如量子力学描述:一个量子光速从一极开始运动越来越快,达到极限又越来越慢,慢到另一极,这就是光速不变原理、光的对称原理、守恒原理、间断原理。量子力学也有一个测不准原理,小粒子的任意性和不确定性与爱因斯坦的"上帝骰子"是同一"紧箍咒",因为粒子两极合并了,成了一极闭合螺旋循环系统。

正是因为美人美艳得令人心理无法承受,往往陷入迷妄,甚至出错犯罪,从中国人的心理来看,当欲望炙热,迷惑而乱性之后,不会反思自我的本质责任,却归因于引发的对象物和关系物,在男权社会里,是归罪于弱者。钱锺书对此有简洁的评论:“男尊女卑之世,丈夫专口诛笔伐之权,故苛责女而恕论男;发言盈庭,著书满家,皆一面之词尔。归过嫁罪而不引咎分谤,观乎吾国书字,情事即自晓然。”(《管锥编》,P1034)这便是最美好的形容和最卑污的命名,都用女性偏旁之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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