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伟大的受难者们

作者:冯骥才发布日期:2016-11-08

「冯骥才:伟大的受难者们」正文

1969年17岁男

H省菜农场某团某连副连长

1969年第一个报名支边――当干部带头吃苦――一封非常革命化的家信――妹妹在农村被强奸――忍辱负重终于入了党――写血书发誓留在边疆农场――79年知青大返城最后一个离开――今天的沉思


我今年三十四岁。“文革”开始时我十四岁,结束时二十四岁。您多半会想,我不像有些入那样,“文革”一完,巳经满脑袋白发;也不像有的人虽然刚过半百,一生最好的时光却全搭进去啦。我还蛮不错,是吧!可是,即使我活到七十岁,我也会认为,这十年就是我的一辈子。

要想讲充分,几天几夜也不准够小我这个经历就特别浓缩了,行吗?

我着重说我在黑龙江支边那段经历吧。这以前我在学校,虽说也有不少感触,那算嘛呢?跟我到黑龙江,在社会里一滚,这一比分量就差多了。人生在社会里――这是我的体验。我喜欢文学,文学教绘我理解别人和自己,认识社会和人生。但我也恨文学,它叫我太明白了,心里的负担也就更重。

我总想,为什么下乡这段在我或者我们这代人身上占有特殊的重要位置呢?它不是单纯的劳动,它是在“文化大革命”那特定的历史背景上,在上山下乡独特的运动中,我们的命运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发生关系。虽然我们每个经受是完全不同的波折遭遇,可是我们每个人也都能代表这一代的成长经历。可以这样说吧?不过分吧?这也是我的体会。

我是68届学生。初中一年级赶上的“文革”。那阵子,也算挺懂事了,也算嘛都不懂。

我出身在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我爸爸解放前得肺结核要死,老板把他踢出来。多亏解放,国家公费给他送进医院治好。一点不假,是新社会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我妈的家庭比较富裕,原先的丈夫病死了。解放后我爸我妈都在街道办的缝纫合作社工作。我爸认字,教学文化。我妈教缝纫技术,辅导刚走出家门的妇女学干活。这期间他俩有了感情。我舅舅是资本家,嫌我爸穷,强烈反对我妈再嫁。我妈还是照自己的意思跟我爸结合了。先生下我,后来又生了我妹妹;生活够难的。我舅舅就住在界北一个大四台院。我妈去串门,他家里人总是怀着一种戒备心,怕向他们伸手借钱。那么多年从来没接济过我们。我们孩子去玩,他家总以为我们这些穷孩子要偷点东西,找个词儿把我们轰出来。

“文革”一来,我舅舅这资本家无疑作为牛鬼蛇神被抄了。生活很困难,他又吃喝惯了;我妈每月都抽出几块钱送过去。那时我虽小,不过对人生道理却有个深刻印象;现在说就是对世态有了一些了解,也就对我父母特别敬重。他俩都是很厚道、很善良的人。

您想,照我这情况,对党对新社会对毛主席,在感情上还会有问题吗?

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文化大革命”起来,学生们都想参加红卫兵,但是呢,据说我爷爷有点问题――嘛问题?回头再说,您听了会觉得可笑。可那时我只能加入“红外围”,属于团结对象。那阵子红卫兵分三等,一等公民是毛泽东主义红卫兵,都是高于子女;二等公民是毛泽东思想红卫兵,都是血统工人、贫下中农出身的;第三等是不大纯又不是黑五类的子女,加入毛泽东思想红外围。我的自尊心受到挫伤,觉得自己对党对毛主席的热爱和别人没差别;但是呵,身分差别开了,有些活动不让你参加。比如批斗会呵、抄家呵、重要的政治活动呵,绝对不能去,这对我刺激很大。我原先是班长,现在一下子就不行了。我就憋足劲,要表现自己的赤胆红心。

1969年一号召上山下乡,我第一个报名参加,而且第一个贴出大宇报,要求到内蒙,最艰苦的地方去。当时有两个去向,黑龙江是农场,按职工待遇;内蒙插队算农民。我这是想表明,我“红外围”也不比你们觉悟低。我们家也支持我去。当时丝毫没有被迫的意思。一个青年就该和工农兵相结合,主席号召嘛!想法就这么鲜明坚决。现在恐怕被说成简单可笑了。

我这一表态,声势起来了,带动起许多人纷纷报名。学校也挺绝,对我这积极报名的,反而分配到黑龙江,也许是一种奖励,也许是一种策略,好挤得别人争先恐后报名,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在组建连队时,我们三个初中班和三个高中班共一百二十多名学生组成一个连队,分到一个农场。这农场的名字我就不提了。让我担任副连长,这除了我积极报名之外,还因为我当过班长,有点组织能力,不管写呵说呵嘛的,这也有关系。8月16日那天出发,可15号晚上我突然发烧,打针做皮试,大夫也没想到我会有反应,马上休克,血压降到20,差点儿完。青霉素,应该说做皮试的安全系数是很高的,恐怕几万个人里边也没一个出现危险,叫我碰上了,赶紧抢救,算活过来了。学校和农场来的人看我,问我能不能走,我说一定能,担架抬着也走,当时就这态度。转天8月16号下午,我叫家里人扶着上了火车,脑袋烫着呢,打了针带着药击的。

当时下乡和以后完全不同,自愿,后来才被迫。很少哭,那场面我记得清清楚楚,整个车站人都满了,敲锣打鼓地欢送。当然也有掉泪的。但是呵,没有发配的感觉。亲人离别嘛,必然的感情。车上的同学们互相帮助,热乎乎的,这时已经不分什么“主义兵”、“思想兵”、“红外围”了。唱语录歌,一路唱,还齐声念语录不断呼口民车厢里很活跃,有唱有蹦的。绝大部分人坐火车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一路看祖国大自然山山水水很新鲜,更觉得这是知识青年的必由之路。就这思想。

到了北大荒,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劳动太艰苦。第一个现实的直接的挑战,实实在在的挑战就是生活。很少吃细粮,都吃所谓苞米渣子什么的;偶而上点白面,但很少很少。又是定量供应,每月三十斤,劳动强度太大,根本不够吃,有时饿急了跑到马厩牛圈偷吃喂牲口的豆饼。我们棒小伙子干活吃的多,一顿能下去二斤。越不饱,于活越累,越累越饿,越饿越吃不饱,恶循环。每天早晨三四点就得起床,晚上干到天黑。这农场是水田农场,机械化程度特低,打翻地到播种再到收割完全靠人,人就是机械。东北在五月份就备耕了,先整地。那阵子就得穿一条短裤,上边穿棉袄,别看上边冰化了,就一层水,十几公分,下边连泥带冰,脚下去扎得慌。不知是冰扎的,还是凉水砭的。冰水溅到腿上,拿风一吹,冻得全都裂成小口子,好疼。有一年春播完回到家,我妈头一次心疼得哭了,下半身全都是小裂口,横竖满是。女同志我们不让下水,男同志播种时不准穿靴子,怕把地踩环了,只能光脚丫子。这时候人人怵头,只能我们这些排长连长带头了。干一段受不住,上来喝几口酒再下去。现在我也纳闷那时是怎么想的。前天我翻出一封信,当时的。您一看,就明自我们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形了。这是我给我爸爸的信,当然是封家信――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爸:您好!接到您的来信,内情尽知。下面谨把我个人的一些想法和您交换一下,不当之处,望批评指正。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党的八届十中全会上,根据马列主义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学说,英明地指出在整个社会主义社会过渡时期,还固有一个长期四个存在;毛主席还指出,对路线问题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爸爸来信中所提,也是线路斗争的反映,正是靠这种路线斗争的不断进行,我们党才朝气蓬勃,它推动了党的建设和历史的前进。毛主席说:“一时的后退的观象,不能代替总的历史规律。”对于一些资产阶级派性之类的歪风邪气,爸爸不仅要坚决斗争,要有长期斗争的思想准备,要站得高一些,看得远一些。毛主席教导我们应当相信群众相信党,我想爸爸应当紧紧地依靠党组织,自觉接受党的领导和教育,把现实问题如实的、不添任何水分地向上一级党组织汇报。爸爸,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们要舍得一切,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定会胜利!另外,我省新革委已成立。中央直接抓黑龙江,揪出了某某某,清算了他的滔天罪行,开展了抵修整风运动,革命形势太好。某某某有四大罪状:1.无耻叛徒;2.国民党的忠实走狗;3.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4.反党篡军的罪魁祸首。我的组织问题,现已开始政审,支部书记和其他成员多次找我谈话,帮助我。我现在正加强对党的认识,加强学习,努力从思想上入党。连里知识分子成堆,所以问题不少。我要不断地加强思想改造,努力把自己锻炼成为让毛主席放心的人。望爸爸保重身体!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儿:××70.9.15托同学捎的东西已收到。大秋已到,开始大忙了,天气也冷起来了。

您看这信,好奇怪,是不?我们那时都这么写信。我们那些同学,全都是。这可不是写别人看的,就是写给自己亲人看的,一切都革命化呀,就这样。

要命没想到我会碰上这事――

我妹妹叫人强奸了。

有生以来,这是我最大的打击。这事至今我母亲也不知道。我妹夫……反正您写这事儿时尽量避着点。千万别叫他们猜出来。我母亲现在知道了也够她呛的。这也是压在我个人心里最大的隐秘了。

1970年冬天吧。连里头开始轮流回去探亲。我没动,我得管着全连生产生活一大堆事呢;我是干部,在思想上对自己要求也得严一些,济着别人先定。正这时我爸爸突然来了封信。我妹妹是69年下乡的,她太小,为了离家近点好照顾,去到河北省……甭提什么县、什么公社了。我看过父亲的信真是晴天霹雳,说是我妹妹不久前叫大队一个会计强奸了。我妹妹当时很积极,被评上过县里学习“毛著”积极分子,我们常互相通信,鼓励。这一下我整个人像给撕了。马上想到妹妹她现在究竟怎样蚜,不定有多惨、多可怜哪!我不愿叫别人知道,也不敢大哭,夜里就在被窃里憋住声偷偷哭。我真怕她轻生啊!咱说实在的,一个女孩子,还不到十六岁。虽然我对男女的事那时也是模模糊糊,半懂不懂,但是呵,我想象得出来,这是把她毁啦。我决定请个假回家,一个呢是要看看爸爸妈妈;另外一个呢,主要是急着去看我妹妹。我知道,妹妹现在非常需要我啊!

当时我就打定主意,把妹妹办到我这儿来。临走时把这事跟农场革委会负责人讲了,拿信绘他看,这领导挺不错,当场表示同情,说那边只要放我们就给办,调来,很作劲。我这心还算有个靠头。

回到家,我就跟我爸爸去看妹妹,当然是瞒着我妈去的。我妈身体不行,她知道了非出事不可。

爸爸细讲了我妹妹的情况,怎么回事呢?她自个儿住一间小屋,离大队会计家挺近,那会计三十多,有老婆孩子。第一次夜里闯进去,我妹妹是反抗的,她哪敌得住这样强壮的男人。事后我妹妹没敢声张。我理解,她那么小,孤孤单单,身边没个亲人,哪知道该怎么办呢?她也有死的念头,又觉得这么死不清不自的,家里人任嘛还不知道哪,矛盾极了呀!可过不几天又去了,那会计,第二次之后,我妹妹实在没办法,上公社跟领导讲了。公社通知我爸爸,我爸爸心里也没根,写信告我。

见到妹妹――顶现在说实在的也是很难过,那时更难过,所以我特别劝妹妹千万别轻生,这事也不怨咱。

这时我妹妹住在妇联主任家,正在那躺着,一见我的面就抱头大哭。我妹妹太小了,刚过十五岁呀!我就要去拼命,跟他一个对一个,谁也别活算了。我爸爸死活拉住我。我跑到公社要求一定要严惩他,公社领导答应了。我把妹妹接到家里,当然跟她说千千万万别叫咱妈知道。我说:“一定把你办走。我回去就给你办,我们领导闻都答应了。你在家可别胡思乱想,要有嘛事你就对不起我了。”唉,我这妹妹,才十五,当时那样子,甭提了。过几天,我又去那公社问妹妹的调动手续,再次要求处理那会计。实际到后来根本没动他。在农村,会计掌财权,和大队干部一码事;那些土皇上啊!据我了解到今天也没处理。您说今儿再去找?哎,更没用了!十多年了,换了多少本皇历了!

这次到家,总共呆了十来天,没一天在家闲着,弄辆破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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