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怎么能假设呢?”――专访宋彬彬

作者:冯翔发布日期:2014-03-14

「“人生怎么能假设呢?”――专访宋彬彬」正文

 

实际上我从1967年就开始道歉了

南方周末:你从前道过歉吗?

宋彬彬:前些年我们同学聚会时,有个同学说到一件事:1967年春节以后,学校被军管,大家都要做检查。她记得我念检查时穿一个蓝布小棉袄,头发都剪短了,说向全国人民道歉。实际上我从那时候就开始道歉了。

南方周末:当时道歉什么呢?

宋彬彬:检讨我去武汉(编者注:此指宋彬彬受王任重之邀去武汉,发表公开信保湖北省委事件)。我说没想到做这些事情,结果又当了一次保皇派,客观上又挑起了两派的争斗。武汉发的那个署我名的公开信,我一看都傻了。我们的信一个脏字也没写,结果发出来全是骂人的话。我那同学说,她没想到,你们共产党高干的女儿,也会被自己的人、被父辈给骗了。她特别震动。

还有,在卡玛的电影(编者注:此指纪录片《八九点钟的太阳》)里实际我已经道歉了。我说:向被宋要武这个名字伤害过的许多人道歉。2007年圣诞节,我写了一篇道歉的文章拿去给我的同学们看,征求她们的意见。中心意思就两个:道歉和感谢。她们都是非干部家庭出身的。

南方周末:为什么要找这些非干部家庭出身的同学?

宋彬彬:因为她们是"文革"中的被迫害者。另外这些人在调查期间,对我们支持更多。她们敞开心扉跟我谈了很多。我确实非常震惊。当年我觉得她们跟我一样,对她们从没有任何歧视。但我确实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不知道班里真有人在歧视她们。

很多出身比较好的同学,愿意谈当年事的人不多。我班自始至终支持我们调查的干部子弟就一个。2008年2月4日我们开座谈会,十四个人参加,干部子弟就我们仨。我、刘进、她。

 

我要是不叫宋彬彬就好了

南方周末:你的名字原意是什么?

宋彬彬:这名字是我父亲取的,就是文质彬彬的意思。张霖之(原煤炭部部长)一家和我们家关系非常好。他夫人教我吹箫,还送我一支箫,她觉得我适合学这个。我很小时她就认识我,说我真是文质彬彬的。上高中后,感觉箫太文了,才改成了笛子。张霖之在"文革"中被打死,这事对我的冲击太大了。

南方周末:你什么时候发现"宋要武"成为一个符号?

宋彬彬:"八一八"后,全国各地小报都说我在他们那儿支持他们。都要拿我这个"旗帜"说事。我们班同学都说,宋彬彬也不可能同时出现在这么多地方打人啊?到学校来看我的外校人特别多。我劝他们不要武斗,不要打人。他们都特失望。说闹了半天,原来你是这样。他们觉得我应该很革命,起码不能劝人不武斗吧。还有人说我打死了多少人,形容得我跟一个恶魔一样。我到内蒙插队,当地人就听说我杀人放火,强奸妇女,都不敢接收我。

我先生回国以后,人家介绍他,都说:这是宋彬彬的丈夫。他说:我是我,什么宋彬彬的丈夫!

南方周末:八一八那天你给毛泽东戴"红卫兵"袖章的时候,真实想法是什么?

宋彬彬:我们当初是保工作组的一派,觉得红卫兵是非法组织。可是毛主席都肯定红卫兵了,8月1号他给清华红卫兵写的信流传出来了。那我们当然就得服从。

广播喊女附中来40个人前边集合,刘进就让我挑人带过去。我当过学生会文体部长,认识的人多。我们以为是到前边儿做标兵,所以都挑的个子高的,不知道要上天安门。

在城楼上,当时我后边那个人推我去,我想大家都在献,那献就献吧,我也没觉得是多大不了的事。结果一会儿天安门城楼上就广播出来我跟主席的对话了,后来光明日报、人民日报、电影都出来了。

当天很多人跟我握手,因为我跟毛主席握了手。一个同学说,你要不要改名叫宋要武?我说我不配。我是犯错误的,我保了工作组,不配叫主席起的这个名字。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我认识的同学都没有认为主席是要我改名。这就是开一个玩笑。

南方周末:推你的那个人对我说,后来他跟你道过歉。

宋彬彬:对,有一次他跟我道过歉。他有什么可给我道歉?不能把什么都怪到人家头上,还是自己的问题。其实不是袖章的问题,是我名字的问题。我要是不叫宋彬彬就好了,就没有宋要武这个名字了,没有这么多事儿了。

 

又是一次改名的事儿

南方周末: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说话?

宋彬彬:我去美国留学,一下飞机消息就跟着来了,尤其是华语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宋要武"怎么怎么。我那时候就天天哭啊哭啊。我老公靳剑生跟我说:别怕,只要咱们问心无愧,心里就是平静的。他们爱说什么就说去。你说你冤,"文革"死了那么多人,人家哪家不比你冤?他们跟谁哭去?我就被说服了。

一直到2002年,我美国朋友告诉我,现在出了一本书,提到了"宋要武"。这本书是在美国和欧洲所有大学和图书馆里都有的参考书,是本严肃的学术著作。作序的苏珊・布鲁奈尔是法国一个很有名的性别学者,她专门挑了其中一篇文章为分析对象,在序里明确说宋要武是红卫兵负责人,"八五"那天打死了校长,然后"八一八"上了天安门,她爸爸就得到了提升,成为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我的美国朋友正好认识那篇文章的作者艾米丽,问她,你去调查过没有?她承认说没有调查,就是相信了王友琴的文章。按美国朋友的话说,是很吸引眼球的。很多学者都愤怒了,说这跟小报不一样,这是很严肃的学术著作。这时我才感到,我不出来说话不行了。

2002年,靳剑生找刘进,希望联系实验中学,再出一个证明,证明我没有打人。我们说话不管用,让学校来说。这事后来也没办成。第二年我回国了,就打电话给刘进,要弄清一些事情,我们就一起开始调查了。

南方周末:后来为"宋要武"这个名字你做过调查?

宋彬彬:是我先生做的。他1989年回国创业以后,开始就他觉得几个比较重要的疑点调查,一个是"宋要武"那篇署名文章是谁编出来的,他去光明日报找了一圈,问了好多人,包括总编辑穆欣。查到最后人家告诉他说:是实习记者写的,不知道是谁。查不下去了。

另一个是我改名字的问题。他信得过我,知道我没改名叫宋要武,改名叫宋岩了,但要有证据,想查当年的户口。结果人家告诉他,当时没有电子录入,都是纸档案。你得开介绍信,这个很难开;你开到了也查不到。这么多东西这么多年,都堆在北京市公安局的仓库里,还有没有都不知道。有可能你翻了十几年都翻不到那张纸。也查不下去了。

南方周末:你不出来说话,是否有别的担心?

宋彬彬:我最怕的就是,我只要一掺合,人家就容易受牵连。所有介入我这事的人都要挨骂,像冯敬兰,她当初写《请放开宋彬彬》的时候,我们根本不认识。这么多年她被网上骂得狗血喷头。我们班有个同学,跟我同学六年,很了解我,曾写了篇《818的红卫兵们》替我分辩,被骂得一塌糊涂。同学们岁数都大了,都想过一个安逸晚年,结果……

很多你想象不到的事情都会发生。你看我们班的公共博客,原先大家都发言,气氛那么好,现在因为我而彻底死了,各种人在上面乱骂。实际上还是要用我这个符号做文章。他们说的是"宋要武",不是我这个人。当然我承担了这个压力。

 

我们想让她们自己站出来

南方周末:你参与调查是自己出面吗?

宋彬彬:我参与调查,都是先找学生代表会跟我关系比较好的。很多比较敏感的,我都是让刘进出面,省得给人家增加压力。一些人如果我去问,她们可能不好意思拒绝。就像德国电影《朗读者》里的男主角麦克,在审判汉娜的时候,他就不敢站出来说。如果我是汉娜,去问他:你为什么不能为我作证?那他就会很为难。我不想那样。

南方周末:你是想知道殴打卞校长的凶手是谁,好为自己证明清白?

宋彬彬:没有。我就是想把事情搞清楚就完了。实际上谁打了人,我们也听说过一些。王友琴更知道,我们不认识的人她都认识。那天发动批斗的,就是她们班级的人。你不能随便造谣,歪曲历史。"八五"前一天,胡志涛去了两个地方去申诉,北京市教育局,西城区教育局,谁都不管;发动起来(打卞校长)你一下我一下,送到医院医院不救,你说谁是凶手?从上到下,到最后的医院,每一个环节都起了一定的作用。本身我们参没参与殴打,自己心里明白,但是你要有证据。这么多年调查下来,这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基本弄清楚了。

南方周末:印红标发掘的档案说,你们"八五"当天去北京市委汇报时就说清楚了。那天的批斗是高一3班发动的。

宋彬彬:学校同学都看到是高一3班发动的。我们找这个班的人,找了好多。有些动手打人的我们不敢找。有些班干部我们想找找不着。就像胡志涛说的,谁打了她,每个人的名字她都知道。这不是秘密。我们找梅树民老师调查时,他说那天他头上被扣了纸篓,看不到具体哪个人,只知道是哪个班的。后来他还是跟我们说了。

南方周末:调查报告里,为什么没有提到这些施暴者的具体姓名?

宋彬彬:我们想让她们自己站出来。这个是不能由别人来替代的。

南方周末:这些年推动你往前和往后走的人是谁?

宋彬彬:往前是刘进、冯敬兰她们。拉我往后退的人也很多。理由是:"文革"是个从上而下的大事件,你这样会给别人造成很多麻烦。不能再伤害你这些同学和她们的家人。你看于羚,说她是"卧底",太冤枉啦。

还有从我自身考虑的。比如我先生,他为什么反对?他说:你出来讲话,新的证人和证词又会出来。与其忙这个,还不如干些应该干的去。你越说,他们越来劲,越制造新的东西。

有人建议我起诉袁腾飞诽谤,我没有。我觉得我们就是要把事情搞清楚,尊重历史。靳剑生一再说,我们不是为了自己个人,是为了对历史负责。我要是跟谁都骂架,骂得过来吗?

 

一起吃饭不说明什么

南方周末:现在网上有一张照片,毛泽东诞辰118周年时,你跟张玉凤在一个饭局上举杯合影。这次道歉会后,有人把这张照片翻出来说:"宋彬彬一边道歉,一边跟张玉凤共同缅怀激情燃烧岁月。"

宋彬彬:我可以说这件事。我妹妹跟张玉凤一个俱乐部游泳,我也去过几次,就这么认识了。我先生去世以后,我妹妹对我很照顾,有机会吃饭的时候经常叫上我。我这人就是这么一个人,去吃饭我从来不问谁请的。吃饭人家跟我聊天我就聊聊天,吃完饭我还是不知道人家是谁。我可以吃了多少次饭都不知道。很多人给我照相,再拒绝也拒绝不开。

那次张玉凤请吃饭,我并不知道是她。我妹妹说,牛街有一个特别好的清真馆子,带我去吃饭。我说那就去吧。整个吃饭过程我都没听人说给毛主席祝寿,包括张玉凤也没说。举杯的时候也不是要给毛主席祝寿,那我为啥不举杯啊?为啥那么各色啊?

一起吃饭不说明什么。我哥哥、我弟弟、我姐姐曾经去一个饭局,桌上碰见毛远新。我弟弟气得不得了,瞪着毛远新。毛远新就回避他的眼光。我弟弟的意思是,你把我们家整得那么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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