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步云:“文革”亲历杂咏(四)

作者:倪步云发布日期:2012-07-04

「倪步云:“文革”亲历杂咏(四)」正文

刚听说“红太阳”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很快地晋东南地区就来了北京知青

这又是“伟大战略部署”、“英明决策”

厂里要我们在公路边敲锣打鼓为他们壮行

一辆辆大卡车满载着青年男女

有的高呼着口号,有的泪水盈盈

有的用棉大衣紧裹着头

蹲靠在车帮下一声不吭

一辆、两辆 、三辆、四辆……

这可比我们迁厂时折腾得凶

后车帮上都贴着张大红纸

上面写着知青们要去的武乡、平顺、屯留、潞城……

我暗暗庆幸自己当年的“决策”

即“鼓励”弟弟退学的“英明”

幸好妹妹也参加了工作

省却了一份揪心牵挂的苦痛

也有知青从农村来我们厂投亲靠友

想通过“婚姻”求得生活的安定

“军代表”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和知青谈恋爱就是破坏上山下乡运动

我已经二十多岁了

青春的小鹿在心里蠢蠢欲动

可“资本家的狗崽子”没人敢碰

就是同一“阶级”的女孩也想借婚姻改换“门庭”

父亲那天下班没有回家

听说被“隔离审查”进了牛棚

运动进入了“一打三反”阶段

1971年的春天,下着血雨,刮着腥风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灵”在手铐,“灵”在子弹

“灵”在黑牢,“灵”在酷刑

“灵”在把奄奄一息的良善再往死里整!

已经历史蒙冤了,还不放过

还要从他们的身上找出“现行”

爱好无线电的老宋被捕了

“与台湾国民党特务机关联系”是他的罪名

爱出洋相爱搞笑的小曹被捕了

说他和一个“反动组织”关系不清

父亲的同辈人老夏在“学习班”悬梁自尽

说他是“经济特务”,向广东的亲友讲过山西蔬菜“凭证供应”

一向沉默寡言的“国民党反动军官家属”王医生

受不了政治歧视和人们的冷漠无情

在离厂区5公里的一条公路旁,向烧窑工人讨了碗水

喝下一瓶安眠药,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父亲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

只感觉周围一片杀气腾腾

祖母天天流泪叨念着儿子

母亲让我们随时留意探听

六伯吴永财被关了一周

有人逼着他检举揭发父亲的“反动言行”

他说他没文化,什么都不懂

只知道从年轻到现在处的关系还行

父亲终于有了消息

说他趁看守不在越窗而逃不知所踪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母亲说“活下去,看着那帮畜生!”

“不死,活着!”

是妈妈对我们的嘱咐和叮咛

不死,哪怕像狗一样屈辱的活着

活着,就想看看恶人怎样遭到报应

父亲逃亡,从后山崖谷一路向北

翻山越岭转头向东

他想看看大儿子看看亲友

然后了却自己的一生

他曾攀上一悬崖峭壁

两只喜鹊扇动着翅膀凄声叫着阻挡他前行

好险!他只要再向前跨出一步

那就是粉身碎骨一切告终

人啊,真的不如禽兽

神雀啊,你可是大慈大悲的菩萨显灵

保佑我们吧,保佑我们的父亲

这漫漫长夜何时天明

父亲回来了,菩萨保佑

给了我们一个苦难中完整的家庭

“运动狂”们也许已完成了害人的“指标”

允许父亲回车间继续“监督劳动”

我们真的怕了

我们早已像小孩子一样变得怯生生

我们连走路都不愿抬头

不打招呼“失礼”,打招呼会让人家“难为情”

我们不敢“惹事”

受了欺辱还要向人家赔礼鞠躬

谁让我们是“天生的罪人”

能让你活着,已经是很了不起的赏赐与宽容

那个“猪头”曾对着父亲喊叫:

“你儿子犯错误都是你的事情!”

我怎能让父亲受我的“株连”

包括我远在敦煌的“对象”是个“知青”

不知道这“大革命”何时是个头

不知道下一步还要怎么折腾

已经不担心是否“阶下囚”了

只担心这碗饭还有没有可能

那时只感觉离监狱很近

因为动不动就被揪上台上大刑

“八亿人口,不斗行吗?”

只要“斗”,我们就一直是祭坛上的牺牲

豺狼当道,人人自危

几家欢乐天下苦情

多少英雄豪杰摧眉折了腰

何况我们这些秋风落叶,沧海飘萍

总有“野心家、阴谋家”被识破

从上到下“阶级敌人”层出不穷

这一场阴雨下得岁月潮腐人心发了霉

雷电交加风雨凄迷何时是天晴

有的人已经得势大红大紫

用别人的血染红了顶戴花翎

我们已被打断了脊梁抽掉了筋

我们只剩下了“求生”的本能

车间要成立“通讯报道组”

叫做“政治挂帅,舆论先行”

“政治指导员”又找我谈话

说“给你写作任务,必须按时完成”

我是“业余”的,要“随叫随到”

完事马上回工序继续劳动

说这是给“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一个“出路”

这路“说给就给,说封就封”

哦,“可以教育好”

那“不好”是从什么时候形成

是不是娘胎里就已经是“罪人”

“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真“唯物主义”真“辩证”

苏格拉底大白天打着灯笼

“你在找谁?”――“我在找人”

“这满街满巷的不都是吗?”

“不,不是,都不是人”

我也不是,早就不是了

我已经是一个空壳丢失了魂灵

那根警绳已经把人勒的都断了气

莫怪苏格拉底大白天打着灯笼

把灵魂出卖了的活的多好

要雨得雨,要风得风

“听党的话,跟着党走”吧

像狗一样活着先保住性命

“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

哈姆雷特因提出这个困惑世人的问题而闻名

在“命运的暴虐的毒箭”前是默默忍受,还是挺身反抗

啊,重重顾虑,懦弱使我们都选择了苟且偷生

哦,恐惧和怯懦驱赶着我

迫使我为“大批判”投入了全部热情

宣传“最新最高指示”不过夜

召之即来,闻风而动,听令遵命

“政治指导员”高兴了不再找我的麻烦

因为他“领导有方”经常受到好评

他说我“在政策的感召下有悔改的表现”

但“阶级出身的烙印所决定”必须“警钟长鸣”

我还经常被“借调”到“厂部”去搞“大稿件”

“政治指导员”有时故意“不放”彰显他的权柄

他要我必须完成生产指标

我两头不敢得罪疲于奔命

我想起了《汤姆叔叔的小屋》里的黑奴

被驱使被奴役可是我的今生

我找不到自己的灵魂找不到自我

这样的“活着”和“死去”有什么不同

在这个“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做了个奴隶

是不是也很“知足”甚至“荣幸”

是不是就这样一直安稳地做下去

古往今来的哲人啊,谁能给我一个理由把它说清

那时曾看过一部阿尔巴尼亚影片《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有一个游击队的女叛徒痛哭失声

她哭喊着:“他们打我,折磨我,我受不了啊……”

那是我在哭,在喊,在背叛--我的理想,我的追求,我的人生……

好不容易熬到了1976

这个龙年让人惊愕又庆幸

9月,“红太阳”竟然陨落了,

10月,又把四个妖孽关进秦城

我们厂那个“兵痞”带着两门高射炮灰溜溜地走了

那个造反升天的“猪头”也被摘掉了顶戴花翎

“政治指导员”又带头批起了“四人帮”

中国有好多事谁也搞不清

一阵风刮来一阵风过去

墙头上也培植出了“劲草”的品种

“劲松”有时会遭雪压雷击

“劲草”却一直受激赏、垂青

“头面人物”把自己的事情理顺之后

不屑于再理会那些没脑壳的蟹将虾兵

于是“批邓”先锋又成了批“四人帮”模范

他们照样是呼风来风,腾云得云

可我家被抄走的字画呢,古董呢

那有的可是国宝级文物价值连城

“有关部门”模棱两可的一句话

“可能失火烧毁了”――就这么简单,这么轻松

人家说“你就知足吧,要不是粉碎了‘四人帮’

再抄你十次家你也不敢吭声”

说的对啊,还是那句话

让你活着,已经是“天大地大”的赏赐与恩情

遭抢劫让你不知道谁是强盗

杀了人让你找不到真凶

掌权者好像是得了健忘症

似乎“文革”十年什么都不曾发生

--- 12年6月24日,周日, 爱思想网 写道:

发件人: 爱思想网

主题: 回复:吴敏推荐稿件

收件人: "吴敏"

日期: 2012年6月24日,周日,上午7:50

吴老师,文章已发,见链接:http://www.aisixiang.com/data/54683.html

------------------ 原始邮件 ------------------

发件人: "吴敏";

发送时间: 2012年6月22日(星期五) 晚上7:00

收件人: "isixiang";

主题: 吴敏推荐稿件

“文革”亲历杂咏(二)

倪步云

不知什么时候“造反派”闹起内讧

彼此仇恨到了水火难容

打着同样的“革命”旗号兵戎相见

就像蟋蟀在泥盆里撕咬拼争

势不两立的“造反派”有一个共同点

都拿“政治贱民”显示他们的“革命”

我们被他们当做练拳的沙袋

在我们身上比试着,看谁狠谁凶

他们批斗“走资派”厂长牛汉文

陪斗的总是被称为“黑五类”的可怜虫

每次听说要开批斗大会

父亲总要活动活动腿脚准备“受刑”

父亲还把头发剃光

不让他们揪着“抬头示众”

为了维护自己一点点可怜的尊严

一贯注重仪表的父亲已顾不得面容

资本家的“狗崽子”哪有资格“革命”

我下班后漳河垂钓做个“逍遥派”放松心情

钓鱼也被喝令禁止

说你“对运动不满想躲避群众”

“革命者”的主要任务是“抓革命”

“促生产”就由我们这些“贱民”来完成

我们那时的劳动与贡献

完全称得上是特级劳模与英雄

晋东南的“造反派”分成了“红字号”、“联字号”

大规模“武斗”的火药味越来越浓

枪支弹药不知是发的还是抢的

“造反派”双方都杀红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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