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敬平:中国的三农问题为什么总是开错药方?」正文
为什么一些专家学者为中国三农问题开出的药方,总是道理上行得通,事实上则寸步难行?为什么有些“研究成果”尚未论证,就被地方官员从容笑纳?为什么拿财政工资的他们,似乎老是摘不了“御用”的帽子?
如果一个官员对农民没有深入骨髓的感情,很难想象他能正确地理解农民和三农问题。
为什么苦孩子出身的王怀忠最后落得个被注射死刑的下场?这个分管农业的前安徽省副省长如果真的体味农民的苦难,他会把苦难的农民和农民的苦难包装成金灿灿的政绩农业,去上级长官那里邀功请赏吗?
如果一个官员的眼睛始终向上,他就不可能为底层社会制定出因地制宜的政策。同样的道理,一个学者如果没有品味低层社会苦难的现实情怀,他就很难在学术研究时,保持独立的学术态度,作出符合实际需要的政策建议。
如果我们仔细梳理一下三农研究的历史流变,就会发现,三农问题的研究大规模进入到社会经济学领域,是2000 年以后的事情。此前10年,中国三农问题已显出种种危险的征兆,但社会经济学家没有任何研究成果,向人们证明他们把眼光投注到三农问题上。1990年代对中国农民问题的在意,全凭着官方智囊机构的一些良心。
1991年,当下的农业部副部长范小建还是一个官居中层的司长。敏感于1989年后农民收入连续3年负增长的严酷现实,范在将近半年的时间内,骑单车微服私访20多个县。当自行车由新车变成旧车,他的中国农民调查,渐趋沉重起来。末了,范把他的基本结论呈送给时任农业部部长的刘中一:农民收入下降导致相对负担过重,执政党和农民的政治关系由此受到影响。
据称,刘拿着范的报告盘桓良久,最后决定力排众议,以个人的名义据实上报。
与此同时,一些接近中央决策层的“前官员”,也以各种途径陈述他们对三农问题的担忧。
1993年,又一个与农村打交道的司长写出了又一个惊人的调查报告。据悉,国家发改委农村司司长杜鹰,经由对农业大省安徽长时间的调查,小范围内公布了“一个农业大省面临的困境”。
同年,声名尚不为人知的温铁军,在当时影响力甚大的《经济日报》上,发表研究文章,开宗明义地指出,真的要解决三农问题,“功夫在农外”。
遗憾的是,“官方智囊”们就农民问题发出的声音,相对于中国宏观经济一路高歌的“热环境”,显得那么的虚弱单薄。我们的社会经济学家,那时候也压根没有注意到社会低层的农民。
中国社会经济学家加入到农村政策研究的大合唱,大约是1990年代中叶民工潮兴起时的事。清华大学秦晖等学院派教授的参与,改变了官方智囊在这个领域内的垄断地位。
他们令人尊敬的立场和成果,渐渐启发了知识界。至于社会的广泛关注,要等到2000年后几本书的出版:
“三农问题的世纪反思”,是温铁军《中国农村基本经济制度研究》一书的副题,2000年,温将自己对三农问题的研究和主张,由当下一直追溯到世纪之初。
“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是湖北监利县棋盘乡原党委书记《我向总理说实话》一书的主题,2001 年出版的该书,也是他上书国务院总理的3个主题句。
……
由此,中国社会兴起关注农民问题的一股潮流,而不再像先前仅局限于政界和理论界。
综观三农问题由地下而地上的唤醒国人的过程,我们遗憾地发现,中国的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并没有做出多大的贡献。
其实,问中国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为什么会开错药方,并不准确。事实上,他们当中很多人根本就没有开过药方,即便是亡农论,或者消灭农民论,也都是不加调查没有发言权的轻率言论。动辄把问题归因于制度不合理,或者套用书上看来的欧美的经验,用以指点中国三农问题的“江山”。
2001年5月,中国顶级经济学家厉以宁,在北京大学创业投资国际研讨会上,发表了一次引发民间反弹的演讲。媒体以《我们有世界最大的金矿》为题,刊发了这位北京大学知名教授的言论,李昌平以这篇讲演录为对象,批评厉以宁不了解中国农村的真实世界,认为厉应该“到农村接受再教育”。
由于对中国产权制度改革功莫大焉,厉以宁被业界推崇为“厉股份”。在北京大学的这次演讲,厉提出中国农村有9 亿农民,这个巨大的市场是世界最大的金矿,若要开发,需有5法,其中一条“用公司加农户”,用股份制的办法,让农民富裕起来。
厉认为,公司加农户分为三阶段:第一阶段是订单农业;第二阶段是租地经营;第三阶段是“股田制”。因为中国的农民和企业缺乏诚信,所以订单农业没有把农民搞富;租地经营因为租金是固定的,农民收入不能逐步增加,所以也不能把农民搞富;股田制则不同,农民入股后,每月都可以按股份分红,那个钱就不比每月拿的租金少,同时股票还在增值,几年后,如果股权转让的话,又是大笔的可观收入。
李昌平用自己的话,概括了“厉的观点”:从租地经营到“股田制”是一个飞跃的发展,中国农业走这样一条路,就可以发展起来,农民收入就可以提高了,农村市场启动了,整个中国的市场就启动了。
李有些尖酸地说:厉果然3句话不离本行,为中国农业发展、农民富裕开了一个“股田制”的好方子。
驳斥厉所谓的3个阶段后,李昌平指出,即使厉的“股田制”能有神奇产生巨大的“泡沫”,农民也未必能得到好处。最后,他给厉的言论扣了顶情绪化的“帽子”:“歪理邪说”。
李昌平对厉以宁的批评一俟见诸报章,舆论大哗。有报道说,厉指责李昌平曲解了他的原意,对他的批评多有不实。
显然,没有多少人静下心来,聆听厉先生的辩解。人们由此引发开来,联想到李所谓的“中国的经济学界太令人失望了”。“很多大经济学家都思想短路了,口吃了。”这样笼统的批评,似乎唤醒了公众的某种共识。李发出了内心的呼喊:呼吁中国的经济学精英,走出自己的圈子,走进生活,认识自己的祖国,开出符合国情的方子。
温铁军在理解温家宝总理的治理思想时说,温家宝总理强调的农村生产力,应该是特指2.3亿小农户,其中40% 是纯农户,37%是以农业为主的兼业农户,也就是说,我国77%的农户是以小农经济为主的,这就是无法与照搬的上层建筑相适应的现实生产力。温铁军指出,这就是我们考虑一切事情的基础和前提。
坦率地说,指望中国的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就中国的三农问题,给出一个个立竿见影的良方,不符合实事求是的原则。我们不能希望学者取代官员去具体行政,但吁请知识阶层走进现实世界的要求,是不过分的。以学者专家自居的人们必须自律,必须尊重科学精神,不能眼光始终向上,官员们需要什么理论,就从纸上给他们画一个“饼”。
“沉”到乡村社会的底层,从调研出发,实事求是地研究破解三农的政策,是吃“三农饭”的学者们的本分。
一、中国三农问题的出路在于“消灭农民”?
考察南平的现实,任何不怀偏见的人,都会发现高瞻远瞩的“消灭农民论”,多么像那个听说灾民饥荒遍野就说“给他们肉吃”的皇帝。而明知非农化有害的县域经济执行者,在寻求“消灭农民”理论支持时,又是怎样的一种冷酷。
2004年春天,记者在南平电力宾馆上网时,偶然看到一个投资机构的宏观政策分析。解决三农问题的根本在于消灭农民,已经作为一个常识,一个无须再经论证的公理,成了投资决策者分析投资增长模式的论据。
我们不妨将部分相关文字援引如下:在投资的内生性与行政干预的较量中,有3个因素决定了目前投资增长模式的合理性和持续性。首先是全球制造业向中国转移为投资大幅增长提供了外部推动力,其次便是农村城市化的新思路为城市基建投资提供了持续推动力。解决三农问题的根本就是消灭农民,让农民变成城市工人;消灭农村,让农村变成城市。农民变成农业工人,农业的产业化才有基础。这一过程从城市向周围农村的扩张开始,农民向中心城市聚集、城市群带的发展对基础设施建设、房地产及相关行业提出了更多的需求。由于城市化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由此导致的投资活动也将是持续的。
记者无意于辩驳该分析的正确与否,记者关心的是,消灭农民怎么成了一个广泛的共识?谁说“消灭农民才是解决农民问题的根本出路”?消灭农民需要多长时日?在一个有着9亿农民的国家,我们怎样才能消灭农民?
记忆中,过去的3年里,中国的很多理论家和农村问题专家提出过这样的“高见”。原以为他们的说法,仅仅是一种说法而已,没料到它们对中国公众的影响力竟然如此之大。
去网络搜索引擎上一查,“消灭农民”确已成为公众广泛接受的概念,一个可以解决三农问题的“动宾结构”。从作客著名网络媒介的人大代表,到着书立说的理论家,把脉三农问题,无不言之凿凿地开出“消灭农民”的药方。
当然,他们一般会解释其实不用解释的两个小问题:消灭农民不是从肉体上消灭,而是让他们转变为工人;农民的出路在于消灭农民,消灭农民的出路在于市场经济和市场化的综合改革,这是古典经济学的逻辑。
显然,这样的药方,已经赢得广泛的认同。
2004年3月6日,一位知名策划人以特约评论员的身份,出现在南方电视一频道的“两会报道”上,讲到三农问题,他援引了当天早上从报章上看到的专家的一句话:“解决农村的问题在于消灭农村,解决农民的问题在于消灭农民。”他说:“虽然极端了一点,但是也不乏道理。”
记者出身的策划家,显然要比一般的专家冷静,他在电视上说:中国的三农问题与美国等国家的情况不同,毕其功于一役的短线思想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主张“战略眼光,长线思维”的策划家认为,如果能用20年解决中国的三农问题,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贡献了。
他的估计,应该是乐观了。我们从不相信中国农民问题无解,但我们绝对没有乐观到“20年解决三农问题”的程度。从西方经济学中克隆出“消灭农民论”的专家学者们,如果没有时间或者没有兴趣,把自己心灵中的“皮球”真正沉到乡村的“水”中,那么可以看看李昌平的《我向总理说实话》。比较而言,李的书对中国乡村现状的描述,应该更客观更真切些。
中国乡村还没有懂得市场经济的原始概念,他们以为市场经济就是集市上的提篮小卖,他们还不知道美国的柑橘商人的到来,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晓得大山外的市场是什么样子,也无从获悉上海小姐们对竹笋的口味需求,有了什么样的变化。
面对这样的情势,20年解决三农问题,不是非常了不起,而是根本不可能。或许局部地区可以,但整体上是不可以想象的。可以说,至今为止,我们还没有找到一副有效疗治中国三农沉疴的灵丹妙药,遑论毕其功于一役。
让我们先考察一下世界历史上解决三农问题的案例。一个大众化的说法是:日本解决三农问题用了50年,美国花了 70年,英国拖了近百年。考虑到中国三农问题的复杂性和特殊性,不知道专家们有什么理由相信,我们能在短期内消灭农民,完成农业现代化。
没有人能推算,中国的三农问题能在多长时间内解决,中国的农民能在多少年后被消灭。但我们可以尝试着以空间为经,以时间为纬,作个比较后的揣度。
从时间来看,消灭农民,进入农业现代化,是中共全面夺取政权后就开始追求的目标。1950年代初叶,毛泽东就从提高生产力水平入手,提出农业现代化的第一步:农业机械化。20年后,毛泽东终生的革命同志周恩来总理,亮明了四个现代化的第一个目标:农业现代化。又20年过去了,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中国农村大部分田地上的劳作方式,还是千年来亘古不变的牛前人后。
当然,应该客观地指出,50年没有“消灭农民”,没有进入农业现代化,症结在于领导层的精力不在生产力,而在生产关系的调整上。更为重要的是,农业完全是“零积累”,农业创造的剩余价值,都被工业化所榨取。如果排除这两个要素,“消灭农民”的愿望是否就指日可待了呢?这让人毫不乐观。
仅就人口而言,较之过去可谓长势忧人。人地关系高度紧张,这个中国农业不发达、农民贫困的关键要素,变得更为突出。根据农业问题观察家温铁军的数据,中国人均耕地减少到约1.2亩。由于人口分布不平衡,有1/3的省市人均耕地不足1亩,有666个县低于联合国确立的0.8亩的警界线,463个县低于人均0.5亩的危险线。
从空间看,中国农村贫富状态的地区差异委实太大。最近两年,记者频频造访苏南和浙江绍兴嘉兴一带的乡村,那里的工业化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