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道怡:未名秋雨

作者:崔道怡发布日期:2005-11-26

「崔道怡:未名秋雨」正文

若不是《北大情事》丛书的编者向我征稿,并且要求抒写五十年代北京大学校园生活里的爱情故事,我再也不会去回忆――那一场未名的秋雨。

当编者提出了出版社的要求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在我的经历里,那样的时候,那样的地方,哪里有真正的爱情呢?可是,过后,我沉下心来回忆,那也许是爱情?那就是爱情――追求时得不到,得到时已失去。

两根并行的铁轨、永远不可能相交,但透过车窗远远望去,它们似乎会合在一起,那终点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车窗外,灰色的古城墙缓缓后移,列车已经减速,我的心跳却加快起来。到了,这就到了,我向往的北京,我心仪已久的北京大学。

1952年的北京火车站,在前门箭楼东侧。关外开来的列车进入第三站台,第三站台没有天棚。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就从出站口消失,月台上只剩下我一个――不,还有―个人,那是个穿斜开襟衣服、扎牛角小辫的姑娘,坐在一捆行李卷上,正翻看着手里的几张纸。我―眼就认出,那是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你也是北大新生?那咱们是同学啦!”我凑过去,有点他乡遇故知的味道。通知上说有人接站,可我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她站起身,随手递过通知来给我看。那通知我早都背得了,我还可以背得出跟通知―起收到的新生手册内容。手册里不仅有市区到北大的交通路线,而且还有―幅校园岛瞰图。但看到那姓名,我惊叫起来:“啊!你就是崔笑迎!”

她眼里流露出不解的神色,我忙自我介绍:“我也是文史系的,叫张常生,在金榜上,你第―我第二呀!”

“什么金榜?”她不明白,她没看到过那份公开发行的高校新生录取名册。

我可是―大早就到邮局门口去排队才买到的。凭着良好的自我感觉,我以为会稳拿第―的。没想到竞屈居第二,而且压在我头上的,从名字看,含笑迎春,很可能是女生。果然,是个俊秀清纯、生有笑颜、模样还像初中生的长安才女。

夏末秋初,阴晴不定,天边隐隐传来雷声。

“要下雨了,咱们先出站,到大厅里去。”我要帮她提行李,她已经熟练地把行李双肩挎起,那爽利劲儿又像是个受过劳动锻炼的学生干部了。

原来新生接待站设在候车大厅,一位农村干部模样的年轻人热情地伸过手:“我叫武文斌,文史系二年级。我代表北大团委、学生会,欢迎你们!”

未名湖澄澈清明,没有一丝波纹,真个水平如镜,倒映着岸边一棵棵碧桃、一株株垂杨柳。那长长印进湖心的,是博雅塔高高的身影。

我站在湖心岛畔石舫之上,观赏品味这燕园美景。对岸南侧,博雅塔伟岸而秀丽,耸立于几树苍翠的古松丛中。塔的造型古朴又玲珑,跟它北侧体育馆大厅那灰庑殿顶、红柱粉墙、蓝绿彩画的建筑风格相配和谐。体育馆北向西拐回的湖边角落,拱立着一座精巧的半月形小桥,让入觉得湖岸那边还会别有一番景色。

“湖光塔影,这就是我们北大新的标志性景观了。”地质地理系教授侯仁之先生,在办公楼大礼堂里给新生上了开学前的第一课。他由“五四”传统讲到景物环境,激情澎湃,神采飞扬:“你们是北大由红楼迁进燕园的第―届学员啊!你们想要知道什么叫金碧辉煌吗?请去看―看颐和园长廊的彩绘吧!你们想要知道什么叫历史沧桑吗?请去看一看圆明园遗址的断柱吧!而圆明园的一对华表,就屹立在这办公楼前;颐和园的小型石舫,就停泊于那末名湖畔。

开学前的第―课,我就被带上了向着文化、向着学术也是向着我最向往的审美高峰攀登的路径。这正是我神思梦想的啊!而这燕园景色,我凭着那张乌瞰图,曾经多次勾画,如今亲见,大出意料,她优美得令我痴迷沉醉,找不到恰当的词句来形容。这哪里是校园,这分明是公园!而又有哪―座公园,能够如她这般幽雅?多么适合潜心学问的环境,这里没有如织的游人;那―位在湖边踱步的,是白发苍苍的老教授;那几个隐藏在柳荫下默读的,是渴求知识的莘莘学子。

我从湖心岛绕回南岸,来到另一座石桥上,只见桥南又有一片池塘,塘面被一团团墨绿的荷叶遮盖住了,荷叶间挑出―朵朵娇小的莲蓬。荷塘三面环山,西山高处建有一座宽敞的古典庭院。下可眺望山色湖光,南有竹林屏障,门前两棵高大的明代白皮松,挺拔清新。这就是马寅初校长办公的地方――临湖轩。

在临湖轩大门前,我留连良久,感慨万千:终于如愿以偿,能够按照自已的特长和理想,开拓今后人生之路了!不禁暗自庆幸:幸亏没有听政治老师的话,在毕业前突击加入青年团。那时政治老师极力动员大家入团,说是只要提出申请就能批准,条件是毕业后直接升入师范专科学校。我虽是中学教师的后代,但也许正因为感受到教师的社会处境,更因为我自信凭实力能考上第一流的高等学府,便跟一些同学一样,抱有那样的心态:“高中不入团,入团上师专”

张常生,你在这儿发什么呆呀?”崔笑迎从六院那边绕过来,或许见我那副模样未免怪异,便随口发问,打断了我的冥想。她身上那件斜开襟蓝地碎花布衫,使胸部显得更丰满而身材更苗条,圆脸庞,白皮肤,黑发辫,红头绳,像个小丫鬟,有―种东方古典女性之美,而气质又俨然是大家闺秀,加以容貌出众,已经有男生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崔莺莺。

“我在按图索骥,浏览燕园景观。你也是去熟悉环境的吗?我可以给你当导游了。”我见她手里捏着一份材料,便连忙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了乌瞰图。

“我去转关系。你的转了吗?”她指了指博雅塔下一座方形的小洋楼,那座不伦不类的小洋楼显然是后盖的,实在是破坏中式古典的园林景观。

“手续不都办齐了么,还转什么关系?”我不知道那座楼是校团委所在地。

“团的关系呀!你不是团员吗?”她闪动着不解的目光。

“我……”我个子比她高,却顿时觉得矮了一头,“我还不是……”

“没关系……”她有些意外,遂又劝慰似的说,“将来总会是的……”

六院是原燕京大学的女生宿舍,一座垂花门里一处幽雅庭院,分列在第二体育馆北侧广场两旁。第二体育馆比未名湖畔的那一座略小一些,原为燕大女生专用。我们这一批新同学,许多男生就被安排在这里住宿,一些女生分住六院。这是临时措施,新宿舍楼还没盖完。燕园南部是新宿舍区,紧张的施工正在进行中。

将来我……会是吗?”我在心里自问,顾不得观赏那广场绿茵上的黄花菊,怏怏地经过六院,向体育馆走去。“要是我原先已经入团。还能够到北大来上学,还能够跟你同班吗?可是以后,要入了团是不是就得一切都听组织的呢?”

体育馆过厅里聚集着一批人,正在探头探脑地往墙上看稀罕。我凑过去,只见墙上吊着―根绳子,绳子上拴着―件什么东西,旁边贴着―张布告样的白纸。

人们在嘁嘁嚓嚓议论――

“这是谁干的?”

“谁知道?这不是也在质问么!”

“我是问谁贴的这东西?”

“接咱们报到的那位团委委员呗!”

“武文斌,他拿着那块面包在大厅里嚷嚷半天了,没人答理他。”

我挤上前去,看清楚了:面包!那绳子上拴着的是―块面包!

“不像话!”

“谁不像活?”

“那就看话怎么说了。”

“是谁扔的,有人承认吗?”

“谁还敢承认哪,那么说人家……”

那张纸上,毛笔大字写着:“这是哪一家的大少爷?把面包扔进了垃圾箱!这样糟蹋我们农民的血汗!配当―名新中国的大学生吗?”

我像当头挨了一棒,脑袋里面嗡的一声――天啊!

那面包是我上火车前买的,在路上没有吃完,剩下了大半个,遗忘在书包里。待到在室内篮球场上安顿好铺位,这才发现,但它已经发霉了。我也曾犹疑再三:是不是掰去霉斑吃掉它,免得浪费;可万一要是得了病,岂不是更浪费?那时候,大学生的伙食和医疗,全是国家包下来的。两相权衡,还是扔掉了吧。这怎么就是大少爷了?我是哪家的大少爷!我那为人师表的父母,从小就教育我不可暴殄天物,掉在桌子上的饭粒儿都得捡起来吃下去。

确实,这么说我,我还敢承认?即便我去说明情况,可人家会不会承认呢?

刚入学就碰上这样的事,刚得到―点儿鼓励就碰上这样的事!“将来总会是的”,崔笑迎说那话时,眼光和脸色都真诚,并非敷衍客套。然而,若按团员标准要求,对组织是不该有所隐瞒的。我却不愿去找任何人,不愿再提起这件事。

开学以后那些日子,我一直心事重重,闷闷不乐。我总借故推托集体活动,在课堂上也独坐―隅。惟一能够使我忘掉烦恼的,就是钻到图书馆里去看书。

图书馆在办公楼南侧,足一座仿文渊阁的中式建筑,黄绿琉璃庑殿飞檐,雅丽而壮观。一楼阅览大厅宽敞明亮,摆列着一张张古色古香的长方形大桌案,桌案两旁是一把把带扶手的靠背椅。每个座位前面,都有―盏带纱罩的台灯。晚自习时,在那―丝柔和的光线下,读那些慕名已久却没读到的书,我沉浸于幸福中。直到那一天傍晚,她出现在我面前。

图书馆东门外,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大路。向南穿过―对方形阁楼,通往六院;向北绕过一座座原燕大男生宿舍楼,便成为环湖路;向东进入一脉山峦,则可以顺山间小径登上钟亭。钟亭为攒尖顶六柱圆亭,造型优美,跟里面悬挂着的大铜钟形态协调。亭旁古松虬枝参天,老柏盘根而立,别有一种幽幽而苍苍的氛围。

我跟着她从图书馆里出来,漫步走上钟亭,又按她的示意,在栏杆上坐下,但默默不发一言。心里却在猜测,她已成为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这回专门找我谈话,想必是做思想工作来了。不出所料,她静静看了我―会儿,轻言细语地问:

“张常生,咱们谈谈心好么?我觉得你这些天总那么闷闷的,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

“你就是为这个来找我?要我向团支书汇报思想是吗?”

“咱俩不是同学当中最先相识的么?就为这个,不该彼此更关心一些么?”

我心里一热:她还记得这个!而嘴上却故意说:

“我见你跟武文斌,还有牛哥他们,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心思顾上我了。”

“团支部、班委会都刚建立,―时还顾不上细致地工作呀!今天这个事儿,请班长牛力耕通知你也就行了,还不是因为我惦记着你,想借这机会跟你谈谈。”

原来,系里新来一位苏联专家,为欢迎他,也为了庆祝十月革命节,经团支部和班委会研究决定,让我在联欢会上出一个节目――用俄语朗诵诗――那位调干生牛大哥知道我高中时学的是俄语,而且取得过中学生诗朗诵竞赛的第―名。

“你曾经很活跃的嘛!”她满怀期望地看定我,“通过这次活动,我希望你重新活跃起来,跟我们融为―体嘛!”她的眼光热烈真诚,晶莹闪亮。

我心里又一热,但随即冷下来。是自言自语,又是说给她听:

“不行不行,武文斌要知道那是我,肯定不会同意!”

“知道什么呀?能告诉我吗?”

“我告诉你,只告诉你……”

听了“面包事件”经过和我倾诉的委屈,她皱着眉头,抿着嘴唇,沉吟片刻,轻轻叹息一声,脸上就又漾出笑颜:

“原来是为这个!解释清楚也就得了,用不着这么背思想包袱的。”

“跟这种人,能解释清楚吗?居然去翻垃圾箱,还骂人家大少爷!”

“武文斌帮新同学安排生活,每天都给你们倒垃圾,有什么不对呢?他是个贫农子弟,性子又直,看见粮食被浪费,就来了气,也是可以理解的。后来老牛批评了他,说他那样做欠妥当。这事就了结了,没想到给你造成这么大压力。”

“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只问你:你相信我?”

“我怎么会不相信?我为什么不相信呀!”

“那好!我接受你给的任务,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一定尽力朗诵成功!”说着,我站起身,挥手向大钟上砸了一拳,大钟只发出了轻微的嗡嗡声。“哎,那得用木锤敲,据说响声可以传遍燕园。”她下意识地一把抓过我那只手,似乎要看一看有没有碰伤,“你怎么拿

手敲呀,敲疼了吧?”

我情不自禁反转过手来,抓住了她那只娇小的温软的手。就这么拉着她的手,脚步轻盈地走下山径。

“你倒把我捏疼了呢……”即将走到大路边时,她从我的手中很自然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南北两阁,是一对攒尖方顶亭子样的大阁楼;跟两阁成品字形的一座长方形庑殿建筑,是俄文楼。联欢会在俄文楼的阶梯教室里举行,重点节目便是我的诗朗诵。我朗诵的是普希金的《致大海》,先用俄语,后用中文。

当念到最后一句――“我的心灵充满了你,还把你的闪光,你的阴影,和波涛的喧响,带进森林,带进静寂的荒原”――全场也是一片静寂,而后才像猛醒过来,爆发―阵热烈的掌声。其实,在用俄语念时,我就注意到了,那位苏联专家毕达柯夫,在卫国战争中失去一条胳臂的文艺理论家,感动得用一只手使儿地敲击大腿。而在用中文念时,我搜寻到了她那泪水盈盈的目光,那么纯净,那么明亮,像暗夜空中两颗闪动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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